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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青时雨(27)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妈妈,只能让她靠着我的肩膀尽情地哭。她这些日子够担惊受怕了,再强势的女人遇见这种事情也会变得无比脆弱。二姨太听说我回来了,扭着屁股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透明的茶壶。

“回来了就好了,我说大姐你哭什么呢,这不是好事吗?”二姨太坐在沙发上将茶壶里的水倒进别致的小杯子里放到我面前说:“这玉洁跟冰清一样,也只是使使小性子,伤心两天自己就回来了。这茉莉花茶是我自己做的,我亲手种的茉莉花,忙和了一年才晒出二两花茶,我们冰清真有福气,一来就撞上了,来尝尝……”

二姨太陪着笑脸说:“大姐,你就别哭了,哭得多丧气。我唱歌给你逗个乐子吧。《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你这么爱唱,怎么不去卖唱,整天妖里妖气的讨人嫌!”妈妈心情不好,听到二姨太这么不知冷暖,更觉得生气。

二姨太也不在意,撇着坐在远处墙角里的三姨太说:“我再怎么讨人嫌也给老爷生了个儿子,延续了我们叶家的香火。哪想有人只晓得给老爷戴绿帽子,还赖在叶家不走,吃起白饭来了。大姐倒是心宽,看人家在眼皮子底下晃也不知道心烦,没事就教训起我来了。我这么为大姐着想,只是想让大姐高兴点,这又是犯了那门子的错了,我是不明白。”

三姨太看起来精神恍惚,坐在墙角里发呆。妈妈瞥了她一眼,也是满脸的怒气。我明白,即使三姨太要走,爸爸也是决意不会让她走的。她如同被软禁在这个华衣美食的金囚笼里,逃不出她犯下的错。

“爸爸现在在总铺吗?”

“是的,不如你跟管家快去一趟,你爸爸最近忙坏了,见了你也心安些。”

在黄花晨报呆了些日子,虽然不做记者,但是市面上的货物流通问题,还有洋货大量高价涌进市场的报道还是令我清楚地认识到爸爸面临的问题。制造洋布的机器先进,花色好,品质都有保障。本地加工的布料受到严重的打击,甚至租界内商铺已经撤下了所有的国内的印染布,全部换成了洋布。

虽然,还是没有办法原谅爸爸的作为,但是见到爸爸消瘦的脸,我的心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爸爸先是一愣,然后淡淡地说:“回来了……”

“恩。”

“你妈担心坏了,以后不要乱跑,要出去也要跟家里讲清楚,现在世道太乱了。”

“我知道了。”

爸爸忙着手头的帐务,老掌柜匆匆地跑进来说:“老爷,不好了,我们货又被高价买走了,这明摆着是有人跟我们作对啊。”

爸爸将眼镜摘下来仔细地擦干净,他显得很平静,说:“我们已经是最高的价格进货了,比我们还高,买回去要怎么卖呢?”

“老爷,这样下去……”

“你下去吧,我女儿在这里,我要先和女儿说说话。”

老掌柜心急火燎地离开,我坐在沙发上摩挲着膝盖,只觉得爸爸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以往的锐气都不复存在。他只是一个老人,需要儿女陪伴的老人。我舒了口气,换上笑脸说:“爸,你放心吧,以后我会乖乖的呆在你身边,不会乱跑了。”

“是我这个当爸爸的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爸爸将头扭到一边说:“你都知道了吧?其实在我回到叶家大院,看到我压在玉枕下的信掉到地上时,我就知道你知道了。”

“我只想知道,爸爸帮助革命党人买那批军火的目的,真的是因为要对付路家吗?”

“是。”

“那爸爸也不是真正要我嫁给路星旧,只是为了以前指腹为婚的约定。还是我倒霉撞上了路大胖子,所以他才想起以前的约定。这一切,都不是爸爸所控制的,全都是我倒霉。”

“……”

“那爸爸和路大胖子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的兄弟,因为一个女人而闹翻的吗?”

爸爸叹了口气:“你说的都对。只是有一点错了,不是你倒霉。是爸爸故意将你回国的消息透漏给路大胖。这本来是父辈的恩怨,不关你们的事。只是,我答应了一个人,她希望我的女儿可以嫁给路大胖的儿子。”

“是那个女人吗?”我点点头苦涩地笑:“还是我倒霉,姐姐逃过了,也只能是我。只是爸爸能告诉我那个女人的故事吗?”

“那个女人……”爸爸眯起眼睛,镜片上像是突然弥漫起大雾,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双唇开启了那个年代,属于他们的泛黄的老去的年代。

二十年前的惊鸿一瞥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

叶光荣不是以利益为重的商人,路大胖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上校。

爸爸是生活在大户家的少爷,虽然是在乡下,可是从小到大却也没吃半点苦楚。出入是下人们用藤椅抬着,丫头婆子随时伺候着,连教书的先生都是从城里特意请来的。那位先生的教育改变的爸爸的后半生。他听多了先生跟他讲的上海滩如何的精彩,于是长大后,他就想离开家,去那个纸醉金迷的城市立足。

爸爸是长子,从小颇受爷爷的宠爱,可是家教也很是严格。爸爸很少违背爷爷的意思,却在去上海这件事情上露出了少有的坚持。爷爷一气之下跟全家上下发话,让他走,别给他半毛钱。

爸爸身上揣着奶奶偷偷塞给他的一点碎银子就上了路。他从小没吃过苦,一看他细皮嫩肉的模样,手嫩得像姑娘家一样,全都不肯用他。爸爸身上的钱用光了还没找到工作,饿得厉害了只好去码头上抗货。货是按箱算的,搬的多,钱就多。掌事的心眼好,心想他也是混口饭吃,就没难为他。

路大胖和叶光荣的命运是在那一个码头改变的。

路大胖在码头是最受欢迎的苦力,他身子壮,一次能搬两袋,拿的工钱自然也很多,别人都很羡慕。爸爸那时候常常受到其他人的嘲笑,说长成那个样子,来码头做什么,唱戏去得了。那时候的路大胖是个心地纯良的人,他的母亲还在世,母子俩住在破旧的弄堂里。看到其他人欺负这个白面的书生,每次他都会瞪着眼把那些空耍嘴皮子的人凶回去。

一来二往,两个人就熟起来。爸爸那时候经常在码头的桥墩下过夜,路大胖可怜他是个无家可归的穷人,干脆把叶光荣叫回家和自己一起住。

他的母亲就当多了个儿子,两个人拿到了工钱都会拿给路母,日子在细水长流中一天天发生着变化。

叶光荣和路大胖都有自己的梦想。只是比起爸爸的梦想,路大胖的梦想比较卑微一些,他想娶个手脚利落会持家的媳妇,两个人能找个轻松的差使,然后守着母亲过太平日子。而爸爸的梦想,不是挂在嘴巴上,而是埋在心里。

他要上海滩开遍姓叶的铺子,他要做个成功的商人。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年轻,无论两个人将来谁有了出息,那必定是,苟富贵,勿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