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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梦想留给心(26)

一个小时之后,他伛伛而行地从中国超市搬了一大箱的泡面回宿舍,将大衣一脱,「津秋牌」棉衫和运动裤一现,往床上一跃,打算窝在被里睡他三天好补眠,偶尔闭眼冥想敏容的俪影慰寂寥。

怎知好梦难圆,枕头都来不及沾上,就有人大叩其门!

原来是同宿舍中国长春来的大妞,她说:「Dave邢,十分钟前敲过你的门儿,你没应,上哪去了?」

唐震天忍隐不发作,只硬声吐出一句,「下地狱去买面。」

对方显然是一位不爱计较的人,反而关心地问:「在这种天候下!你有没有弄错?」

他仍是不假辞色地应了一句。「没弄错还回得来吗?」

「倒也是……」女楼长打了一个哆嗦问:「外边儿挺冷的,我们进你房里聊聊好吗?」

唐震天环肩挺胸,像个耀武扬威的门神似的堵在门道上,一脸地不欢迎。「我房乱,没整理,恐怕不方便。」

他其实并不排斥大陆同胞,因为时有往来的同学里不少是海峡对岸的高材生,只不过这位女同学过分地发挥同胞物与的精神,有意无意地对他示好,让他承受不起。

因为他观念旧,深怕主动示好的女孩子,只好拿冷言冷语的手段让女孩却步,截至目前为止,成效不错,台、中、港三地大都会来的女孩娇俏,受了他几次钉子戳后,校园里一睨到他的人自动躲他三尺远,就除这位豪爽的乡村大妞肯跟他说些话。

女楼长天性乐观,生来不怕碰钉子,马上表示,「那巧,多一双手帮你打理,你爸爸稍后进来看了也宽心。」

唐震天双眉不禁皱了起来,是她说错,还是他耳朵被冻成重听?「我爸爸?妳确定吗?」

「错不了!他指名道姓要找你,我问过他的来历,说是你爸爸,我这才请他到餐室坐,我还冲了一杯咖啡给他喝呢!他喝纯的,不加奶、不加糖,还夸我泡得咖啡尝起来香。」

等长春女楼长说完,唐震天马上对她道了声谢,夹上一双拖鞋,拎了一件大衣,跨开大步往餐室疾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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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推,餐桌另一头靠窗处,还真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对方仪容方隽,两眼炯然有神,形高约莫与唐震天相同,体格相当,其铁灰色的大衣与厚围巾上还沾黏着一层银白的薄雪,严正的模样看来是有备而来的。

唐震天稍往前跨两步,于桌缘处驻足,目不转睛地瞪着这位自称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脑里急速地转着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他见过!

并非在照片里,也不是在幼时的记忆里,而是于敏容结婚的那一天,在那间酷儿酒吧里,那位自称在哥伦比亚大学教运输学的教授!

唐震天整个人处于惊讶状态,同时也感悟到事情的发展有迹可循、合情合理。当然,少不了邵予蘅从中穿线,自扮中间人。

对方打破僵局,以不算生涩的中文开口道:「真的很抱歉,我临时路过这里,没能来得及跟你约时间就跑来找你,希望没打扰到你。」

唐震天含糊地冒出几声「没关系」,然后扬手扯开两张铁椅,摊手说:「请坐……」

随后又补上一句,「嗯……你要下要先脱下大衣,我找个衣架帮你挂上。」

对方依言照办地将大衣递给唐震天,半分钟后,他从寝室回来,邢欲棠也在椅上坐定。

两人互换一个谨慎的眼神,腼腆地笑了一下。

唐震天两手撑在桌面上,十指在木桌上弹点数回后,坐了下来,没话找话地解释:「我……碰巧去买面。」

「原来如此。你的女同学也说你应该在,可能临时出去购物。我本打算改日再来找你,结果她说外面下着大雪,建议我上来等你,我想,那是因为我擅自报出跟你有亲属关系后。」

唐震天稍微点了一下头,没有纠正对方的意思。

邢欲棠因而释怀,另起了一个话头,「你同学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他的表情透露出一种了解那个「女同学」如此善解人意的原因。

唐震天酷着冷面,干脆地说明道:「她那个人豪爽,即使你拿着棍子说是来跟我讨债的,她一样会请你上来等候。」

听到这番冷淡的形容,邢欲棠了解这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状况,他若想让儿子认他做爹,嘴上就得谨慎了。他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对不起,事隔二十多年才来找你,实在是事与愿违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噎住了几乎呛声而出的酸涩。

唐震天垂眼不语良久,然后丢出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我要泡面,你要不要来一碗?」

原本鼻酸泪盈眶的邢欲棠闻言后,如一尊石像般地愣在原位上,不知如何反应。

他本能地逸出一声:「Pardon?」两眼还带了万分不解的困惑。

「面!ㄇㄧㄢˋ。M,I,E,N,G,Mieng!」唐震天手端着锅瓢,注音符号,罗马拼音都用上了,对方仍是没反应,他心里就嘀嘀咕咕了。

眼前的家伙还算得上是个中国人吗?连「泡面」这个海峡两岸都奉为方便国粮的东西都听不识,他如何能认他这个「外黄内白」的洋葱爹?

话说回来,好歹唐震天体内的基因有一半是眼前的男人贡献的,看在长辈为尊的份上,他耐心地补上一句:「干面,」见对方还是一脸措手不及的模样,便又改成「泡面,生力面,油炸面,方便面……」最后他几乎是老羞成怒地嘟着嘴,以英文修正道:

「Noodles!Instant noodles!Got it!」

对方这回也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拍桌子呛声,只发出闷雷般的话,「你讲第一次时,我就听明白了!」

「那你为何不作反应?」唐震天觉得好冤枉,就为了一个「面」字抓狂,丢了平素的冷静。

做爹的人才真觉得委屈至极点,「我愧疚万分地跟你道歉,泪差点就要掉出来,你却问我要不要来一碗泡面?我觉得失望,也感到非常无奈。」

唐震天天生拗性,让他始终说不出中听的话来,他很粗率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父子相认这种事,对你、我来说应该都是第一次碰上,下两碗泡面给彼此压惊壮胆总不为过吧?」

邢欲棠的灰脸这才稍微地恢复了血色,他降身坐回椅子上,平心静气地说:「原来如此,那么请你帮我泡一碗面吧!」

唐震天马上转身烧锅热水,拆面下料,煎蛋撒菜,最后端起蒸气腾腾的锅,将内中好料往两只海碗里铲。

十分钟后,两碗月见波菜麻辣牛肉汤泡面便上了桌,还额外奉上一小杯陈年高梁。

两人忘却窗外天寒地冻的雪,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面,呼噜呼噜地喝着飘满辣油的汤,啧啧抿唇啜饮晶亮透明的酒,唇际麻得过瘾、舌间烫得似火烧,心头也暖呼呼了起来。

如此「雾里认亲」说怪是怪,说不怪也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