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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渴口(45)

贺林奈在家里收到了极好的照顾,病情便很快痊愈。但她忧心着爷爷的事情,死活不愿意去学校。跟奶奶商量之后,奶奶决定让她在家里多呆一周,得空了就去看看爷爷。

否则让孩子憋在学校里瞎想,指不定又把自己想病了。

这个决定让贺林奈愈发不安起来,总觉得奶奶对这件事情太过宽容,有一种过一天少一天的消极的从容。

贺林奈一直都像个养不熟的小崽子一样,这次爷爷生病了,她却表现出了十足的长情与孝顺。她每天呆在医院里,给爷爷喂饭,扶爷爷去厕所,跟爷爷聊天。

爷爷喉咙做了手术,并不能说话,呼吸重一点都像是破败的排风扇漏风,听得贺林奈十分难受。

她不愿意爷爷出事,她好不容易认清了梅伊岭抛弃她的事实,现在她只有爷爷奶奶了。

哦,或许还有祝文颐。可,祝文颐跟贺林奈一般大,自己尚且没办法独立,哪里能成为另一个同龄人的支柱呢?

贺林奈紧紧地抓着爷爷的被子,对爷爷说:“爷爷,你不要有事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爷爷带着呼吸罩,对贺林奈艰难地笑了笑,做了一个手势,这代表着要去卫生间。

贺林奈搀扶着爷爷去了卫生间,回来的时候,隔着门听见奶奶和三叔聊天。

“……爸这病真是难……我这里还有一些积蓄,妈,你先拿去用吧。”

“伊岭前两天刚刚转了一笔钱过来,我还不至于要你的家底。要是你爸他实在不行了……我们就出院吧。在医院里僵着没意思,不如我陪他去全国各地转一转,我跟你爸当了一辈子老师,早就厌倦了。你爸命好,还有五年多,可以不熬了。他不熬了我也不熬了,走了算了。”

“可是提前退休的话,退休金……”

“嗨,都一把年纪了,还管什么退休金!”奶奶的声音响起来,“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跟你爸一样了,苦嗤嗤地干五年,领退休金领不到一年,人就倒了,还不如早点解脱。你从商的,你告诉妈,妈这笔账算得对不对?”

“话不是这么说的,妈。现在医生也没说就一定没救了,我们拿钱吊着,说不定能治好呢,医生不是也说有机会吗?再说了,人都有求生的本能,能多活几年是几年,爸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大哥走的早,二哥也不在身边,能尽尽孝心的就只有我了。妈,你不能这么自私,擅自决定爸的生死,也擅自剥夺我尽孝的决心啊!”说到最后,三叔语气很激动,像是要哭了。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贺林奈站在门口,肩上搀扶着爷爷。她抬头看了看爷爷,不知道现在是该进去还是怎么样。

爷爷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靠在贺林奈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爷爷在把重心逐渐挪回去,试图不再依靠孙女儿。他直勾勾地盯着白色的木门,似乎能透过门看到里头的人似的。

“爷爷……”贺林奈轻轻道,她听懂了奶奶说的话,这偷听到的悄悄话印证了她一切坏的预感,让她没来由地有些想哭。

可,被说“没救”的人站在自己身边,尚且没有什么反应。贺林奈不能哭。

爷爷轻轻摸了摸贺林奈的头,脸上绑着氧气罩,仍然不能说话,但目光里流露出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我就是怕,”奶奶的声音再度哽咽地响起来,道:“我唯一怕的,就是老头子走后,林林怎么办。癌症是无底洞,尤其是这种发病这么急。没办法治,只能吊着。我要是把钱全投进去了,我怎么养林林?我要是把钱都投进去了,林林怎么办?你把钱都给我了,你又怎么养小文小武?娟儿嫁给你才几年啊,什么福都没享着,又要跟你背债?你要尽孝,那你对家庭的责任呢?”

“我不是想要老头子死啊……我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我是那么狠心的人吗?但我实在没办法了,活人还有未来,子孙还要活着……”奶奶说。

“我们还有地啊,”三叔说,“不管怎么样,先给爸提供最好的治疗条件,多花点钱肯定能治好,钱不是问题。听说真的要拆迁了,咱家那块地好好跟政府磨一磨,分到两百万应该没问题。两百万,总够你养活林林了吧。到时候你就跟我们一块儿去北京,林林……林林就跟着她妈好了,毕竟是亲生母女,哪里有隔夜仇呢?我们一家人还在一块儿生活,就在北京。”

三叔肩上担着上一辈,手里拉扯着下一辈。照顾父母是应该的,祝妈妈带过来的一双儿女也着实惹人怜爱。可再养一个林林,他实在无能为力了,因此主意打到了梅伊岭身上。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你说什么?!”奶奶的声音猛地拔高:“你说卖地?祖传那么多年的根基,就这么卖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么个德行,都想着这个呢?我跟你说,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同意拆迁的,你爸也不能!我不管你们小辈怎么想,我跟你爸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宅里头!再说了,林林不喜欢去她妈妈那里,我也实在不好拖累伊岭的幸福,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妈,我不是觊觎这地,我是说,地哪里有人重要呢……”

后面又争执了些什么,贺林奈就不知道了。因为爷爷拍了拍贺林奈,示意她往花园里去了。

散心,也是远离这是非之地。

.

贺林奈不知道爷爷怎么想的。

爷爷的病仿佛是个秘密,长辈们一直讳莫如深,避而不谈。要不是这一次贺林奈碰巧长出推迟了十年的孝心,她自然也听不到这个秘密。

生与死,是世界上最大的互斥命题。儿童还没有完全跨入“生”的领域,自然很少接触“死”。

可贺林奈曾经亲眼目睹父亲的死亡,与其他小孩子很不相同。

死是血,是痛苦,是愧疚,是背叛与抛弃。

爷爷要死了吗?

这层窗户纸被捅穿之后,贺林奈反而没有那么提心吊胆了。她跟爷爷坐在花园的小径前,感受着夜风。

“爷爷,你会死吗?”贺林奈问。

爷爷沉默了好一会儿,摸了摸贺林奈的头,然后用他破败的喉咙艰难地说:“会。”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罢了。

这声音听上去刺耳的很,但贺林奈竟然觉得熟悉又温馨。她点了点头。

“那奶奶会丢下我吗?”贺林奈又问。

纵然她才刚刚在病房前听到奶奶那样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丢下她,要为了她的未来如何如何,可她仍然充满着不信任。当年梅伊岭也说绝对不会抛弃她,母女俩要好好生活。

可现实呢?这不还是把她扔下了吗。

贺林奈从小就是个自私鬼,霎时间听见自己有被抛弃的可能性,便慌了神,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爷爷继续摸了摸贺林奈的头,什么也没说,眼神柔和又不舍。

秋天的夜风已经挟裹着寒意了,像是替未到的寒冬打前阵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