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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恨(16)

钱循想起从前曾听沈临抱怨,说沈颐被老道士们养成了个书呆子,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仿佛在太学藏书阁长大似的,不由笑道:“无妄道长博闻强识,在下佩服。”

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卖弄,沈颐微红了脸颊,“总之就是这些倭人狼子野心,背信弃义,就算不为了收回重明岛,单为了一方百姓,都该将他们一举歼灭。”

收回重明岛!

沈颐无意吐露的几个字却让钱循犹如醍醐灌顶,是了,倭寇犯边不假,晏华亭企图刺杀朝廷大员不假,但难道朝廷就真的对重明岛占据的天然良港毫不动心,对重明岛历代积攒的财富毫不觊觎么?

钱循甚至觉得如今这任岛主晏华亭,实在是有些可怜。

又想起在军帐中不眠不休的贺熙朝,在前线拼死杀敌的将士,猛然觉得无趣起来。

约莫是察觉他的不快,沈颐柔声道:“男儿何不带吴钩、当年万里觅封侯,这些年天下太平、马放南山,多少将士就等着这场仗呢。至于咱们贺尚书,此役终了,想来也终于能入阁了。”

也不知做和尚道士的,是否善于揣摩人心,他这么一说,钱循确实觉得心头宽了一些,笑道:“寻常人哪里能得道长宽慰,这也算是下官的机缘了。”

沈颐笑得竟有几分羞涩:“大人实心为民、夙夜在公,不似我等乡野道人不事生产,饱食君禄,难免惭愧。能宽解大人几分,已是贫道之幸。”

实在不知沈临那般眼高于顶、刚愎自用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和善谦逊、善解人意的弟弟。钱循在心中悄悄对比一番,给自家顶头上司又定了个差等。

“过几日便是清明了,”沈颐低声道,“做完法事,贫道也想去为阵亡将士们烧些纸钱,聊表寸心。”

“我与道长一道。”钱循想起手上那几桩人命官司,心中不由得一塞,“上次烧纸还是冬至,转眼间又到清明了。果然是岁月倥偬,白驹过隙。”

也不知到了清明,贺熙朝会不会去给白雪词烧点纸钱。

古人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果不其然,清明前一日暴雨倾盆,清明当日雨势虽有减缓,可不打伞仍是寸步难行。

不管是贺熙朝还是晏华亭,显然都没有冒雨打仗变成落汤鸡的癖好,也不想让价值不菲的火器进了水,成了一堆废铁。于是双方极有默契地在这一日休战,各去祭奠各自挂念的亡魂。

此战至今只阵亡了数百人,其中一两百号人更是葬身海底,找不到尸首,还有些人想归葬故乡,故而只有稀稀落落数十个坟茔散落在草木茂盛、绿意葱葱的江南。不少坟茔旁已经开出五颜六色的野花,烂烂漫漫连成一片,还有各色彩蝶绕着花蕊飞舞。

二人在每一座坟前停留,洒下一杯浊酒,烧去一把纸钱。

沈颐今日依旧穿着先前在大慈恩寺的那套道袍,祭奠完最后一位将士后,悠悠叹了口气,开始唱经做法。

他念念有词时,钱循犹豫再三,还是拿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在里头写上炎娘、白雪词的名字,将剩下一点纸钱烧了。

“蹈之倒是有闲情逸致。”

还剩一张纸钱时,突然有个冷冷的声音传来,钱循猝不及防地抬头,就见贺熙朝一身素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钱循下意识道:“大人也来为白姑娘烧纸么?”

话音一落,他不由背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也不敢抬头看贺熙朝的表情,只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将那话收回去才好。

贺熙朝果然懒得搭理他,此时可谓极其尴尬,幸好一旁还有善解人意的无妄道长。

恰好沈颐念完了那冗长的《太上洞玄灵宝就苦妙经》,又礼颂了一番太乙救苦天尊,正好有空打圆场,“钱大人怕是忙得糊涂了,前些年贺大人还在居父丧……”

钱循感激不尽地捡了台阶下,“确实确实,我前些年不在京城,竟是将此事都忘了,该罚。”

贺熙朝看着地上那圆圈里的名字,忽而淡淡道:“有件事上次未告诉你,兴许对破案有些助力。真正的白雪词是权相杜显的孙女,她曾找过不少江湖人士,唯一的目的……”

他语气如同这清明雨一般凄寒,“就是要我贺氏全族去死。”

第十九章 僧来谷雨茶

贺熙朝带兵打仗,文官们留在帐内。

钱循先写了给皇帝的请安折,并顺便汇报了沿途所见、军中所闻,写了洋洋洒洒五六张纸,自己方才满意。

犹豫再三,还是未将侯府发生之事上报。

他越来越笃定炎娘之死,未必那么复杂,而白雪词之事,也未必那么简单。

大军显然还有一阵子才会凯旋,无所事事的钱循便挑了一日,带了两三个随从,四处走走,权当踏青。

“大人,那似乎有一处禅寺。”亲兵指着不远处一禅寺道,“兴许咱们可以去讨杯水喝。”

钱循母亲笃信佛教,故而虽是儒门子弟,但对禅院寺庙也并不反感,便笑道:“我看离饭点也不远了,怎么,你们还想去讨点素斋吃?”

亲兵们知他随和,不约而同地玩笑道:“素斋有什么好吃的,回头让大人请我们下馆子。”

钱循一笑应了,率先打马向那禅寺而去。

禅寺不大,香火看着也不很旺,寺内的沙弥也颇为客气,一看是官爷和军爷,立即将住持寻了过来,又奉上了茶水。

钱循一呷,讶异道:“竟是碧螺春。”

“不错,”住持笑道,“乡村野寺,无有明前,唯有雨前招待大人,还请海涵。”

“住持客气,兵荒马乱之时还能品到上等佳茗,已是我的运道,感激还来不及,哪里敢挑三拣四?”钱循已在军中月余,喝到沁香好茶,舒服得眼都眯了起来,“何况世人喜明前,而我更喜雨前,总觉得涩味更淡、香气更浓。”

老僧笑着又为他斟了些茶,“说起来前两日贺大人也曾从此经过,也入得山门内,用了些粗茶。”

“这可不巧了,不过贺尚书是出了家的居士,见寺便进、见佛便拜,也无甚特别的。”

老僧也不再多话,陪着坐了会便走了。

钱循起身,也向一旁的小沙弥请了香,捐了些香火钱。

“大人,”小沙弥上前一步,“咱们这的茶都是寺里自家种、自家炒的,比外头的还好上几分。大人若是喜欢,不如……”

他红着脸不做声,钱循看着他单薄僧服,又看看颇有些破败的寺庙,估摸着海寇频繁入境,这些僧人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由得掏出钱袋,“那便买个三斤吧。”

“谢谢大人!”小沙弥欣喜接过,“大人和前头那贺大人都是好人,佛祖定会保佑你们的。”

钱循回了声“阿弥陀佛”,心道自己高堂尚在、妻女和乐、仕途平顺,还真是无甚可求的,倒是贺熙朝很应该来拜一拜,去去晦气。

他去了长明灯祈福许愿之处,刚写下祖父母的名讳,就愣住了——前头两盏最新的供灯下的纸牌颇有些怪异,一张新一些的下头的署名是贺熙朝,供奉的是白雪词,一张有些泛白的,落款却是白雪词,供奉的是天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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