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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遗事(58)+番外

“大人?”

刘缯帛并未应,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佩壮着胆子又唤了声,刘缯帛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秦佩?进来罢。”

秦佩轻手轻脚地进来,又将门阖好,方在他对面坐下。

想起这段日子的遭际,两人不禁相对苦笑。

“真是羡慕你,”刘缯帛感慨道,“当年我还是个五六品的小官时,也只需埋头打点好自己那点公务,不需上朝,不需应酬,更无须理会言官弹劾,那时的日子,何等清闲,又何等自在。”

秦佩笑道:“大人此言差矣,若大人如我等般是个汲汲营营的小官,恐怕逢迎拍马,为上峰跑腿打杂都来不及,哪里来的清闲自在?”

刘缯帛摇摇头,叹道,“如今倒是两头不好做人了。”

那日雍王曲江池畔设宴,刘缯帛正陷于言官弹劾之中,并未列席,听闻之后雍王又请过他数次,均被他以各种理由谢绝,于是不少年轻气盛的寒门官吏对其已有些不满非议,仿佛他是那庶族的叛党一般。

秦佩犹豫道:“大人可读过和光十三策?”他深知刘缯帛对士族深恶痛绝,对太子也谈不上赤胆忠心,此时朝野上下均蠢蠢欲动,见势押注,刘缯帛竟如此淡泊,可见在他这般岁数以寒门出身当上一部侍郎,绝非凭借运气。

秦佩眼中有些迷惘,他并非天家子弟,自然也不懂那些凌云壮志,野望雄心。他只知圣上戡平祸乱、四海咸服,盛世之象初现,他不明白为何有人为了所谓的青云之志、为了所谓的青史留名,就可以罔顾大局,置民生于不顾。轩辕冕一直主张的不过是轻徭薄赋、怜惜民力,缓和士庶间隙,友睦四邻,以和柔治天下,近来却被清流批驳得体无完肤,说是不思进取、谄媚世家、亲近蛮夷。他所求不过是个承平盛世,这难道也错了么?

刘缯帛看他,轻声道:“我虽厌恶世家,却更恨小人。他们口口声声说为寒门下品声张,可庶人百姓的愁苦,他们又哪里晓得?说是寒门子弟,可哪个家里不是良田百顷,奴仆成群?世家尚还有诗书传家,礼义廉耻,可他们呢?”

他脸色惨淡,下巴上甚至长出了细密胡茬,哪里还有当年锋芒毕露,志得意满的情态?秦佩见他被逼到如此地步,心内也不禁难受,不禁想道:逼迫他的那些人里,不知道有多少曾是他的同科知交,又有多少曾因同出寒门而守望相助,脊背相托?

“也罢,咱们便看顾好刑部这一亩三分地,随便他们怎么折腾。”刘缯帛起身,捶了捶脊背,“你我都是进士出身,大不了就被扔去翰林院、礼部当个闲人,如吴少卿那般逍遥一辈子,倒也不错。”

秦佩亦站直身子,却被刘缯帛下句话震住,只听刘缯帛冷声道,“从龙之功,谁当真稀罕。”

见秦佩满面震惊,刘缯帛淡淡一笑,拱了拱手便回府去了。

秦佩回到府中,在院中踱了半个时辰,连夜风中檐铃泠泠作响也无暇欣赏。近来他心绪一直不佳,府中的丫鬟婆子见他这样倒也不感稀奇,只道自家大人又是为情疯魔了。

秦佩心思如乱绪,只想找个人长谈一番,缕清心中迷思。可如今轩辕冕有恙,雍王反目,陈忓朱子英皆为普通官吏,哪里知道这许多内情?再说世交们,周玦是皇长子堂舅,自是不会涉入夺储之事,赵子熙隐隐乃世家之首,更是只会明哲保身……

他们早已位极人臣,无论谁登基即位都无关紧要,而唯一会为太子筹谋打算的顾秉随驾终南,以他生平谨慎,恐怕亦只会避嫌。

古往今来,坐在储位上的哪个不是朝不保夕?以陛下圣明,也战战兢兢地在东宫韬光养晦十年,情势最坏的时候甚至还被逼去守陵。

对这些东宫的殿下们来说,煌煌帝位,看着一步之遥,可一个行差倒错,怕也就是咫尺天涯。

又想起轩辕冕的身子,秦佩还在伤春悲秋,就听见一声尖锐脆响。他急急往后一避,只见一枝怪形怪状的箭矢插在柱上。无论是万州案、采女案还是近来的突厥案中,死者身上的兵矢都被拔走,可秦佩却有种隐隐的感觉,此必为鸣镝无疑。

镞锋和镞铤均为精铁所制,锋利无匹,而镞铤上竟栓着张小小的竹筒,里面仿佛有张字条。

秦佩未有半分犹豫,命小厮唤恨狐过来。恨狐出身丽竞门,本与海雕一般是轩辕冕身边的暗卫,自轩辕冕听闻秦佩亦被人跟梢后,便将他留在秦府,护卫秦佩安全。

恨狐到时,秦佩站在廊下,对他淡淡道,“射来时便是这般模样,我动也未动。请你将这个鸣镝和竹筒里的物什带去东宫,请殿下或是喻老亲自检视。”

恨狐犹豫道:“此事重大,不如大人与卑职亲自走一遭。”

秦佩摆摆手,“无妨,若是要紧之事,殿下定会命人告诉我,若是无关紧要之事,我也懒得多问。”

踟蹰一番,恨狐还是领命去了。

秦佩看着他从拔下鸣镝,纵轻功去了,便颓然靠在柱上,心如擂鼓。

自己不过一个刑部主事,突厥人为何会突然盯上自己?

第67章 病体萦仍未肯安

夏夜闷热,秦佩睁着眼躺在榻上毫无睡意。

轩窗半开,却无半丝微风,秦佩只觉额上发际均是点点汗珠,可心内却丝毫没有暖意。

似有风声,不知何时起,榻前已半跪着一人。

秦佩先是一惊,定睛一看却是恨狐。

恨狐低声禀报:“卑职有罪,扰了大人好眠。”

秦佩摇头,虚扶一把:“是我劳烦你这么晚还当值,你又何来罪过?可是殿下有了什么消息?”

恨狐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

秦佩接过,见是轩辕冕的字迹,不由得心中一轻,只见工整小楷在纸上写着:初七子时,慈恩寺。

秦佩沉思片刻,看向恨狐,“这是字条上的字?”

恨狐道:“正是。”

秦佩想了想,笑了,对恨狐温和道,“转告殿下,初七那日,臣定会入宫伴驾。”

到了初七,放衙后秦佩便偷偷去了东宫。

怀恩直接带他进了内殿,仿佛先前那些龃龉未曾发生过。秦佩虽心中有些尴尬,但仍面瘫着一张脸,疾步向内走去。

轩辕冕的疑心病显是更上一层楼,寝殿内的物什换了个遍,就连他平素喜爱的那扇屏风也被移走。不过转念一想,此为雍王所献,如今二人已是剑拔弩张,那屏风如何还能留得?

只可惜了纳锦的绣工。

“殿下。”秦佩行完礼抬头一眼,不由一个愣怔。

轩辕冕面色如雪地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眉头紧蹙。

他疾步上前,轩辕冕却恍若昏死一般。

“秦公子。”在轩辕冕身边随侍的怀恩公公哽咽道。

秦佩看他,目光如刀,“怎么回事?怎么不喊太医?”

怀恩以绢帕为轩辕冕擦去额上细汗,低声道:“在喻老大人回来之前,殿下让瞒着诸人,奴婢劝也劝了,可殿下固执得很,执意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