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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人间见白头(修订版)(99)+番外

司礼的太监们气急败坏地尖声喝止着:“肃静,都肃静,当心惊了圣驾!”

走到鹅黄大辇前大约五十步的时候,道路两侧已拉起了浓紫的布障,将那些好奇的视线通通隔开,两旁都是垂首的近臣,百里霂顿了顿,方走上前去,屈膝点地:“臣百里霂叩见皇上。”

“百里将军请起。”这已是不同于几年前略带稚嫩的少年嗓音,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下御辇。

百里霂抬眼一看,却见这年轻的皇帝容貌间依然秀丽,只是眼神里已多了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人难以直视。

皇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叹道:“我大炎何其有幸,能得将军一人,平北疆百年之患。听闻将军率军杀敌无数,俘获万余人,在北凉王地铸碑祭天,这等盖世之功,朕该如何奖赏将军才好。”

“臣……”百里霂低声道,“只是为皇上分忧罢了。”

皇帝轻轻笑了:“朕已在泰安宫设下宴席,请将军与朕同辇入宫。”

百里霂后退一步:“不敢,臣骑马跟在御驾之后就好。”

“将军不要推辞了。”皇帝温和地说着,执意将他拉上了御辇去。

所幸御辇十分宽敞,却也并不至于奢华,只在帷幕四角各缀着指头大小的明珠,车前的侍从驱赶着八匹骏马,一路飞驰,掠过了四周百姓的高呼声,直向皇宫奔去。

百里霂与皇帝对面坐着,一时沉默得有些出奇,偶然间,两人的视线相对,都是寒凉锋利,交错时彼此都是一怔。

还是皇帝先笑了笑:“此处不比方才百官眼前,将军不必拘束,我们不妨闲聊片刻。”他顿了顿,“年前听岳大人说,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似乎颇重,如今可好些了么?”

百里霂轻轻点头:“已不碍事了,沙场征战,受点伤本来就是稀松平常之事。”他一面答,一面偏过眼去看窗外,这个年轻的皇帝身上丝毫不见登基时无助的单薄模样,像是褪去了稚羽的雄鹰,即使温言谈笑,也仍然散发着无形的迫人气势。

这一点,和他的父亲实在是不相像,他暗自想着,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灯火通明的辉煌皇城,已徐徐打开了大门。

这一场宴席并不浩大,由上首算起到末席也不过二十人,百里霂解了剑坐在皇帝右下首,听着殿内的华贵宫乐微有些恍神,面前的酒尊是由一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触手温润,甚至还有些暖意。然而对着这样的杯盏和琥珀似的醇厚酒液,他却意兴阑珊,这些在他心中,似乎还比不上塞北的露天长席,粗陶碗,土烧酒。

酒过三巡,太傅韩昌黎向百里霂敬完酒,忽而指着殿中的歌舞笑了两声:“皇上因念大将军性格爽直,恐怕不爱凡俗的轻歌曼舞,所以特命这群舞姬排了一支剑舞,大将军看这起伏之间,是否有些男儿征战沙场的豪情?”

百里霂冷冷一笑:“征战沙场,但凡拔剑,必然有人血溅当场,如今这大殿之中,金碧辉煌一派祥和,何必要去与那不祥之事相提并论。”

韩慕黎也并没露出被冒犯的神色,点头轻笑:“大将军说得有道理,是在下失言。”

此时,一旁的随侍已上前撤了残羹,换上新蒸的鲜嫩鲥鱼,春时的鲥鱼并算不得上最好,但其香绝味美,远非其他河鲜可比。然而百里霂也只是浅尝了一番,随即站起身,向上座一躬:“臣一路车马,略感劳顿,请恕臣先行告辞了。”

皇帝温和道:“将军既然累了,不如在宫中歇息一晚,流香馆中的温泉对骨损外伤有些疗效,晚些为将军在殿后备一间卧房便是。明日一早宫中宣诏,也不会误了时辰,岂不省事。”

百里霂执意摇头,留下一句告退便起身离去了。

梁知秋从座位上半站起身,看着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忍不住道:“早知道这位将军性格傲慢,却不知竟傲慢至此,连这等尊荣都敢推拒。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有这赫赫的战功撑腰。”

他声音不大,但坐在左右的几名臣子似乎都忍得久了,纷纷附和起来,然而上座一直寡言的皇帝却只是饮完杯中残酒,神色如常地对着那边的聒噪喝了一句:“闭嘴。”

第二日的瑞安宫长阶上,站了一些因品职不够不得入殿的臣工,聚拢着正窃窃私语,偶尔听见几句殿中的宣诏之声,纷纷竖起了耳朵。

“这个,好像有谁被赐封归德将军了,哎,那个赏银十万又是谁?”一个多嘴的官吏一面听一面拉着同僚问。

同僚不耐烦地扯开他的手,向殿门前走了几步,忽然殿门一开,从内走出的却是兵部尚书曹临,身后紧紧跟着的是尚书令李袁,两人都是满脸的不快,低声道:“这还得了。”

“两位大人,今日的封赏已经宣完了么?”

发问的这名官吏平日常巴结曹临,所以曹临对他也并没有十分不耐,点头道:“不错。”

这人忙压低了嗓子问道:“不知那姓百里的得到了何等的加封啊?”

曹临一听这话,冷哼一声,不屑作答。

倒是尚书令走了上来,从牙根里蹦出三个字:“安阳侯。”

“什么?”其他人一听这话,忙围了过来,“这当真是封侯了么?”

那个多嘴的又忍不住道:“说来,我朝开国不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握兵权者不得封侯么?难道皇上要收了大将军的兵权,让他像其他老将军那样在都城安享下半辈子?”

“封侯,不收兵权。”曹临低声说完这几个字,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当真是殊荣莫大,将来朝中谁还敢向他说一个不字,这样不顾祖制,也不怕……也不怕养出祸患来!”

“曹大人慎言,如今可不比往昔了。”有人劝道。

“我怕什么,我们虽同属兵部,但那小子何曾把我放在眼里!”曹临越说越怒,终究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边几个人还没来得及交谈什么,便听得大殿门重重打开,一群文官武将们众星拱月般围着百里霂走了出来,就连他身后几个才晋封的尹翟等人也被交口称赞是英雄年少,俊杰不凡。几名殿外的绿衫官吏忙互相使了眼色,抢上来道:“恭喜将军……哦不,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建墨,四月二十三,这日正是芒种,晨间刚过便下了一场雨,空气中略有些泥土的潮湿气息。城东的将军府已改作了安阳侯府,大门新漆过,门前街道潮湿的青石板上净是零落的脚印,可见早上又是来了一批人。

相比起熙熙攘攘的前厅,后园则是安静许多,百里霂扶着渐显老态的母亲在轩廊间散步,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你这次回来,家中着实热闹,”叶氏说着,有些笑意,“听说门外新换的黄铜门槛,都快被踩塌了。”

“他们忙他们的,我只在这里陪娘说话。”百里霂淡淡答道。

“他们说,你这次立下的军功,连史官都记下了,说是能流传百年的,但我一点也不在乎,”叶氏停下脚步,拄着杖抬起头,低声叹了口气,“只要我的儿子平安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