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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蓬莱(245)

作者: 郁都 阅读记录

若是往下偏移了一分,已经取了他项上头颅。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十二旒冕上的宝珠在地砖上滚动的声音。

烟尘之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谢苏猝不及防回头,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明无应。

这一眼,让他心神俱震。

看到酆都宫殿成为废墟的时候,听到牧神剑被鬼王私藏的时候,他都不曾失态。

可是此刻见到镜花水月中的明无应,他的胸口极深处忽然迸发剧痛,摧枯拉朽地焚上来。

谢苏第一次见到明无应时,就记得他身上披着明净的雪光。

记得他淡然的笑,记得他的从容,记得他的英俊,青衫磊落,风流睥睨,也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他也见过明无应的很多种样子,懒散轻慢,似笑非笑,漫不经心,见过他与人玩笑,见过他喝酒,见过灼灼桃花落了他满身,映出他眼中一缕微光般的笑意。

无论哪一个明无应,都潇洒不羁。纵然天地如囹圄,也关不住他的逍遥。

没有哪一刻似此刻,没有哪一时像眼前。

谢苏看着明无应走过玄天宫的大殿,他所走过的地方,那些判官与鬼差眼神惊惶,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本该光可鉴人的地砖早在其余宫殿坍塌之时就落上了厚重的尘埃,又被踏出许多凌乱的脚印。

尘埃扬起,沾上明无应的衣摆。

一殿惶恐至极的眼睛,明无应好似看不到,神情平静到几乎漠然。

他衣上有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鬓角发丝凌乱,脸色透着苍白。然而最令谢苏心惊肉跳的,是明无应的眼睛。

往日里那幽微的流光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一抹血红。

那眼中生机断绝,令他犹如困兽。

明无应从他身前走过时,谢苏甚至伸出了手,明知这是他抓不住碰不到的镜花水月,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碰一碰明无应。

可他终究是碰不到的。

十二旒冕上颗颗浑圆莹润的宝珠在他脚边滚动,谢苏只能转过身,看着明无应走向那位披头散发的鬼王。

满殿的判官和鬼差,没有一个人敢动。

极度的惶恐和忌恨之下,鬼王说话时的声调变得无比怪异。

“你要找……剑……”

“剑?”明无应轻声道,“我来找一个人的魂魄。”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声音喑哑,有如被风沙磨砺。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那名先前跌坐在地的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连声道:“若有此人名姓生辰,在魂簿中搜寻会更快些。”

“他的生辰我不知道,”明无应淡淡道,“他的名字,叫做谢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一瞬间,谢苏好似被人钉在了原地。

不知道是明无应教得太好,还是他生性如此,际遇跌宕至此,谢苏早就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聚散,却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后悔过的。

闯天门阵,说是他自不量力也好,轻信他人也罢,自己做过的事情,哪怕那代价再沉重,谢苏也不畏惧背负。

甚至他有时会想,他因此死在天门阵中,受尽煞气凌迟之痛,可说是连本带利地为自己的轻率造次付过账了。

可时至今日,他才晓得这代价应在什么地方。

明无应几乎毁了整个酆都,不是来寻牧神剑的,是来寻他的。

那判官战战兢兢问道:“您说的是,一月之前死于天门阵中的谢苏?”

这一问过后,明无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声道:“是。”

谢苏眼眶发烫,原来这时距他死于天门阵只有一个月。

这是十年前,谢苏知道明无应的伤有多重。

他身上的外伤处处见骨,那还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不顾浸染了千年的浊气和妖气,强行收服龙骨在先,动用剑意,挥出了那石破天惊截断弱水的一剑在后,让明无应不得不沉眠十年。

蓬莱山西麓峭壁因明无应沉眠而冰封,是谢苏亲眼见到的。

而他的死竟然迫使明无应从沉眠中苏醒,来到了酆都。

那漫天的无形剑气有多伤神,谢苏也是剑修,怎么会不知道?

谢苏不信神,不畏惧天道,在他心里,重若千钧,胜过世间万物,让他至死不渝的,就只有一个明无应。

可明无应伤重至此,却强行从本该长达十年的沉眠中醒来,为了他来到酆都。

他却一无所知。

镜花水月境中,那位鬼王望着脚下十二旒冕的宝珠,神色数度变换,似乎终于从明无应摄人的气势中逃脱出来,冷笑了一声。

“人死魂灭,自有天命,蓬莱主将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尽数毁去,纵使找到你那逆徒的魂魄,难道还想将他带走吗?”

明无应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留着你的脑袋,不是跟你商量的。”

鬼王勃然变色:“大胆!我乃酆都鬼王,天命所授,上有十一位先王庇佑,你敢如此行事!”

明无应森然道:“我向来无法无天,难道鬼王大人今日才知?”

他目光之中大有狂态,那判官看得分明,又见鬼王面上青红交错,只不说话,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轻声道:“谢苏若是死于天门阵中,魂簿之中是不会有他的姓名的。”

判官低下头,不敢窥视明无应的神色,强作镇定道:“历来死于天门阵的修士,都是魂飞魄散,无一例外。既无魂魄残存,便不会出现在魂簿之上。酆都鬼差在人间接引生魂,只凭魂簿,所以……”

明无应平静道:“他没有魂飞魄散。”

那判官只当明无应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结结巴巴地又解释了一遍。

而明无应只是淡淡道:“他的肉身毁损在天门阵中,但魂魄没有。我感觉得到。”

古往今来,已不知道有过多少修士闯过天门阵,殒命其中的不可计数,从无一人得以将魂魄留存下来,都是了无痕迹地湮灭。那判官不敢应声,却也不敢反驳,偷眼去看鬼王的脸色。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是什么意思。

他身上有明无应留下的龙鳞。龙鳞被毁,明无应感觉得到。

所以……那时他死在天门阵中,明无应是知道的。

说来甚至有些可笑,哪怕是在他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谢苏也没有问过明无应,是如何知道他死在天门阵中的。

就是在知道自己身上有明无应的龙鳞时,他都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他死在天门阵中,天下皆知,倒让谢苏忘了,十年前明无应在蓬莱留下一道禁制,他是跟着元徵才得以脱离禁制,而那时蓬莱只有姚黄,他越不过明无应的禁制,是没办法知道自己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的。

谢苏再度回神,看到镜花水月境中,鬼王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仍是披头散发,默然不语,望着明无应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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