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157)
正因如此,寻常商船无法涉足的海路,木兰长船却可以轻易进出,往来运送旅人及货物,愈是凶险,报酬愈丰,便积累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若非修仙之人,只怕就连在何处可以上船都不知道。
这船主的身份更是无人知晓。
既然几乎没有外人能够见到这位船主,关于他身份形貌的谣传也就越来越多。
有人说船主是个美貌女子,也有人说是个修为极高的阔面大汉,说什么的都有,反倒烟云遮眼,难以追寻。
谢苏乘这木兰长船横渡溟海,也已经有过数次,一样不曾见到过这位神秘的船主,只知道船主复姓淳于。
便是这一个姓氏,都是多年以前,他被贺兰月那不中用的符箓带到船上,在数日航行之中,无意间从两个船工那里听到的。
没想到今日却让他见到了这位船主的真容。
世间隐姓埋名之人不在少数,或是因身世凄凉、际遇跌宕,这才心灰意冷,再不过问外间事,或是性情疏阔、潇洒沉静,不愿在俗世浮尘中流浪,自己开辟一处世外桃源,将过往因缘抛诸脑后。
还有一种,则是大隐隐于市,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只安然坐在幕后运筹帷幄,令别人在台前粉墨登场。
而这位船主今日肯以真身示人,甚至乔装成昆仑弟子的模样混入学宫,将谢苏带来船上,只是因为知晓了世间真有死而复生之人,想要逆转生死,令自己的亡妻复活。
谢苏挣脱开那皮影人偶的束缚之后,便藏身梁上,将这位船主与他女儿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船主似乎有些疯癫,连他的女儿也看得出。
而疯癫之人,往往也都是性情中人。
他听到谢苏如此明确的拒绝,脸上先是出现了一瞬的茫然,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又扶着椅子坐下。
那少女站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谢苏的动向,很是防备的样子。
先前稍微一交手,她便知道自己与谢苏差得太远,但仍不免对他十分警惕。
与这一茫然一警醒的二人相比,谢苏倒是最为放松的一个。
那船主忽地站起,走到墙边,打开一只巨大的木箱子,从中拿出厚厚一沓纸,上面均印有精细的纹样字迹,加盖朱红及青黑两种颜色的印章。
谢苏一见那上面“汇通天下”的字样,便知道那是一沓庄票。
凭这薄薄一张纸,便可在任一钱庄兑换出黄金。
以船主手中的这些,买下一座城池也足够了。
他将这一沓庄票塞入谢苏手中,又拿出许多地契房契,应是这些年里积累下的各种产业,全数捧到谢苏身前。
谢苏垂眸,目光从最上面一张地契上淡淡而过。
船主尤嫌不够,从左手拇指上撸下来一个宝石扳指,旋开上面的宝石,露出里面小小一方印鉴。
“这扳指给你,从此木兰长船便归你所有,海上的商路也是你的。只要你能救我夫人,你要这天下的任何东西,我都会为你取来,我淳于异说到做到。”
那少女显然是有些吓到了,呆立在床边,轻声道:“爹爹。”
船主见谢苏不为所动,只以为是自己出价太少,脸色一瞬间惶急起来。
“金银之物你不要,那你想要什么?功法秘籍么?”
他急忙转身,又在那口巨大的木箱子里翻检起来,口中喃喃道:“有什么,还有什么……”
少女却是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拉住淳于异的手,眉尖蹙起,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泪来。
淳于异双手扶在木箱子上,深深地低下头去,身体不由自主发着抖。
良久,他转身望向谢苏,连声音都喑哑起来:“你是明无应的徒弟,又怎么会看得上我手里的功法……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好,或是你有什么要做的事,只要你肯开口,我一定为你做到。”
先前他带上人皮面具,将何靖济及一干昆仑弟子都蒙骗过去,又施展出精妙术法,将谢苏困在皮影人偶中,一路带回船上,足见此人的智计心机修为胆色都是上乘。
可是此刻他拿出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谢苏仍是不为所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你是记恨我趁你暂时失去灵力的时候,强行把你带来船上是不是?所以你才不肯帮我?”
淳于异一双眼睛极锐利,盯在谢苏身上。
“不,你把我从那个地下湖泊带出来,我反而应该谢谢你。”
谢苏本就是以术法隐匿身形气息,这才跟着那些昆仑弟子进入学宫地下,又得知了昆仑灵气枯竭的秘密,他若在那里现身,反倒是个麻烦。
谢苏将淳于异强塞在自己手中的庄票、契书及那只宝石戒指搁在一旁桌上,神色镇静。
“我并无起死回生之力,无法令尊夫人复活。”
身为修仙之人,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本是早就应该知道的道理。
可是再将己身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想到要与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天人永隔,终究难以接受。
知晓道理易,说服自己难。
淳于异对自己的亡妻情深若斯,是没有人能够劝慰他的。
那少女向谢苏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扶着自己的父亲走到椅边坐下。
淳于异则转头望着床上妇人的尸身,声音浑浊道:“可是你死而复生了。”
谢苏淡淡道:“是。”
淳于异忽地暴怒:“那为什么你能复活,别人就不行?你用了什么手段,再用到我夫人身上,有什么两样?你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只管现在就说出来!”
“爹爹!”
那少女似乎极为紧张,不时望向谢苏,她早知自己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就性情大变,生怕他失望盛怒之下会跟谢苏动起手来。
“因为死而复生非我所愿,是有人以性命为契,偶然之间唤回我的魂魄。”谢苏声音平稳,“而这个人也已经死了。”
在听到“性命为契”四个字的时候,淳于异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可是听到谢苏说唤醒他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脸色再次灰败下去。
谢苏并没有说谎。
他虽不知道自己在天门阵中魂飞魄散,又是如何被白无瑕的禁术唤醒,但也只是个偶然,不是他的魂魄进入沈祎的躯壳,也会是其他人的魂魄。
如此死而复生,和淳于异想要的那种复活并不相同。
纵然将白无瑕所用禁术告诉了淳于异,那也是没有用的,只会给他平添烦恼。
谢苏直截了当告诉淳于异,会用此禁术的人已经死了,便是想要断绝他的心思。
果然,淳于异听到谢苏如此干脆的回答之后,一时愣在原地,双手微颤,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少女蹲在淳于异脚边,双手扶着他的膝盖,脸上已有隐约泪痕,声音却依旧轻柔。
“娘已经去了,我们就让她安心地去吧,好不好?”
若是放在平时,淳于异一定听不得这样的话,会大发脾气,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妻子没有死,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