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131)
谢苏一进入殿内,就在铜镜之中见到无数个自己的身影。
大殿正中,一尊神像坐在主位,上面是匾额,下面是供桌。
神像身躯宽阔高大,历经千年风烟,纵使龙神庙一直香火不断,神像身上的彩塑泥金也多有破损剥落未及修缮之处。
而那神像的面容,却是塑像的工匠将人和龙糅合在一起塑造而出,阔鼻怒目,额上两只龙角,袖中伸出的不是人手,而是两只狰狞龙爪。
龙神两侧,有二十八星宿拱卫。
这些星宿皆作人像,或微笑,或肃目,或和蔼,或威猛,身躯都微微朝向最中间的龙神,手中各持法器。
冯提见谢苏靠近去看那些星宿神像,上前说道:“据说千年前,为答谢龙神,宁州城中二十八位富绅共同捐资修建此庙,工匠便将照着他们的面容拟定星宿之像。”
谢苏淡淡道:“你对这里所知不少。”
冯提微笑道:“因为我就是宁州人。小时候,也曾跟着家中长辈来这里祭拜。”
“你……”明无应转向他们,顿了顿,“你叫什么来着?”
冯提自然知道明无应问的是自己,恭敬道:“在下冯提,蓬莱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明无应道:“你出去吧,最好退到山下。”
冯提微微一怔,心思稍转,已经明白过来,他在此处,反而碍手碍脚,当下向着明无应行礼称是,就要退出龙神庙。
他站位本就与谢苏离得很近,这一躬身行礼,手臂便碰到了谢苏的袖子。
谢苏向来不喜欢与不相熟的人靠得太近,便向后退了半步,忽然发觉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看到一只铜镜微微摇晃,映照出自己的脸。
镜中映出大半个正殿,谢苏看到冯提退出殿门,明无应朝自己走了过来。
“怎么了?”
谢苏摇头道:“不小心碰到了镜子,没什么。”
明无应道:“你对这龙神庙,有什么看法?”
谢苏偏过脸想了想,随后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妖异的气息,群玉山连日大雪,不像是人力所为。”
明无应看他一眼,嘴角噙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神情颇为戏谑。
“此处……从来就没有什么妖龙。”
作话: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出自出自姚鼐《登泰山记》
第81章 明烛天南(二)
这句话里似乎有极深的含义,谢苏还想再问,可是明无应已经转身走向大殿正中那尊龙神塑像。
他的目光一一掠过两边的二十八星宿,似乎有微微的嘲弄之意。
“口耳相传,落在纸上,传说就成了历史。人想要怎么写,神也只能成为一个被信笔涂抹的角色,做不得真。”
明无应走到大殿正中,抬起头来,打量着那尊丑陋的龙神塑像。
“抹去一个神,或者是把他变成另外一个神,实在是太容易了。”
空旷挑高的大殿之下,附着在陈旧红绸上的细细尘埃,似乎被明无应这一句话所惊动,顷刻间簌簌落下,将无数面铜镜蒙得光华不再。
“救世之时,就被尊为龙神。噬人的时候,就是妖龙了。世间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
谢苏在人间游历三年,虽然时常潜入各种人迹罕至之地,去寻找天门阵的残余碎片,但是既然在人间,免不了要跟许多人打交道,惊心动魄的事情也经历过不少,已经不再是初上蓬莱时那个无知懵懂的少年。
明无应话中的意思,他早已明白。
谢苏上前一步,问道:“师尊,那条龙现在究竟在何处?”
群玉山中虽然让人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是这龙神庙中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妖异气息。
反而谢苏在这里停留越久,越觉得有什么地方很是熟悉。
明无应笑道:“已经离开这儿了。群玉山余脉扩展开去,弱水泛滥,借助地脉一早就能探知,那条龙自然不会再留在这里。”
谢苏微微蹙眉,又道:“可是……弱水泛滥,宁州城中还有许多百姓。”
闻言,明无应回头看他一眼,目光锐利。
“所以,救了他们一次,还得救他们第二次?”
谢苏来不及说话,明无应已经大笑起来。
“你瞧,这条龙化作青山,截断弱水,救了宁州城十万百姓,可是他们到如今,连群玉山哪边是龙头,哪边是龙尾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空旷殿内,明无应凌厉的问话声回响。
“救十万人,杀一百人,孰轻孰重?救十万人,杀十万人,那又如何?”
这一声喝问直击中谢苏心头,他尚未作答,明无应翩身而来,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谢苏也终于发觉,为什么这里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因为龙神庙中,到处都是明无应的气息。
两人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近得似乎能够呼吸相闻。
明无应垂眸看他,好像一直能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去。
“你为什么要跟我来群玉山?”
“谢苏,你喜欢我吗?”
这一句问话猝不及防灌入谢苏的耳朵,几乎令他僵立当场。
三年前他负气离开蓬莱,最后在镜湖小筑决然回头时,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明无应向来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所以他一提起要下山游历,明无应便说那也很好。
等他见过许多人,经过许多事,就会知道自己究竟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师尊大概觉得,他自小孤零零地长大,被带到蓬莱之后,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所以说喜欢,也不过是一种错觉吧。
因为没有人曾对他这么好,没有人带他看过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没有人只是轻轻一抬手,就足以令他握住姗姗来迟的命运。
只有明无应。
所以他会有错觉,以为这就是喜欢。
谢苏知道,他对明无应的心思,只有藏得住,和藏不住,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通路。
可是这是明无应第一次直接开口问他。
他一瞬间口干舌燥,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人间游历三年,他走过各地,见过许多人许多事。若是按明无应的说法,他早就应该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要什么。
心中再有什么不堪的错觉,也足以如日出前的薄雾,转瞬就消散。
可是谢苏心里很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三年前就知道了,三年后也不会改。
不管他再去多少地方,遇到多少形形色色的人。
那个名字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谢苏喜欢的,想要的,从来就是明无应。
这三年之中,陪伴他的有时是山间的月,有时是林间的风,有时是人语喧嚣,有时是车水马龙。
他连明无应为什么要毁天门阵都不知道,就义无反顾地斩除了那么多天门阵的阵灵碎片,再人迹罕至,再龙潭虎穴,他也敢闯。
甚至在那些寂寥时刻,谢苏会带着一点痛快的残忍,心想,见过明无应这样的人,到底要他该怎么样才能喜欢上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