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些皇亲国戚,到时候手底下的群臣若反了,以他一人之力,难道还能压得住?到底还不是要靠皇亲国戚靠自家人?
只不过如今李氏宗族以及不少权贵早在自己和李晟开战之前,就已经迁移到了河州避难,可惜那是龙玉的地盘上,不然自己早就马不停蹄赶过去了。
船只好像靠岸了,码头上的行人忽然多起来,但因江面的雪飘了过来,大家都行色匆匆,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让李木远有些沮丧,曾经作为帝王的他,实在没有办法卑躬屈膝地如同其他同行一样,上前去揽客。
但他还没有意识到,没有了权力和荣华富贵的装潢,他早就失去了原本的一身尊贵,而连日以来的逃难躲藏和艰难逃生,也彻底将他骨子里那仅剩下的一点贵气和骄傲磨得所剩无几。
如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袍的他,和所有贫困潦倒的中年男人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了。
但就他这幅光景了,皇甫越还是将他认出了。
“允之。”皇甫越一样做了乔装打扮
,但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他,无论怎么变换妆容衣裳,那身上都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杀气。
使得他在那船上的时候,周边的人都小心翼翼的,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惹怒了他这位英雄好汉,给扔下寒冰刺骨的江水里去。
已经不知道多久,自打李木远那最信任的三国舅景世成走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有人喊他的字了。
他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见着那个戴着狼皮帽的高大男人,因对方脖子上还有围脖,挡去了大半张脸,只唯独露出那一双眼睛。
使得李木远有些不敢相认,下意识就将他当做客人,“先生是要问什么?先写一个字吧。”他说着,将纸笔朝对方推过去。
皇甫越将他浑身打量了一眼,到底是曾经的主上,又是自己的结义兄弟,哪怕他和自己结义的目的是什么,皇甫钺由始至终都明白。
但却仍旧深刻地明白,自己后来能执掌几十万大军,都是因为李木远给自己提供了第一个平台。
所以他也是自己的恩人。
于是皇甫钺提笔写了一个‘恩’字。
李木远拿着字,早就察觉到了对方打量自己的目光,这个时候十有八九是确定了眼前这人是谁。
虽说诧异他此刻为什么会出现于这里,且还能如此精确地找到自己。
但李木远此刻都深深埋怨着他对于自己的背叛,因此看到他写出这个‘恩’字后,就发出一阵轻蔑的冷笑来。
然后抬头看着眼前的皇甫钺:“一人虽是大,却被困与这口中,口仿若一方井,纵使下面还有心,也难逃升天,而且这心有三点,可解为心思略重,且将匕围在其中,我是否可以说你此番来意居心不良?胸怀杀意?”
他说罢,又冷笑起来,不等那皇甫钺开口,便凌厉一问:“怎么,带着本王的几十万大军投了还不够,还要两本王的项上人头拿去邀功?钺,你的野心不小啊!”
事实上,他一开始就几万大军而已,余下的军马都是皇甫钺在一次次胜利的战役中逐渐经营起来的。
皇甫越听着他的解读,却不认可,“小时候在乡下放牧,听闻学堂里传来先生的将这个字,是情义是感恩,而非允之你所言之意。”
他看着眼前的李木远,作为一个读书并不算好的武将,他一下就明白了什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什么又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①,原来都是属于当时人的心境而言。
一如此刻眼前的李木远,他看‘恩’得出来的结论。
然而皇甫钺怎么可能来杀李木远?费劲这千辛万苦寻来,只是想叫他有个好善终。
他是认可这李木远才华的,但是这些才华在底层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实用性。
所以他早就料到了李木远会穷苦潦倒,如此这会冒险寻来,便是想给他一个安稳的余生。
可如今看来,李木远又未必领这份兄弟情义,更何况早在当初他执意将皇甫钦送去齐州换周梨的时候,自己就该明白,这份兄弟情义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高攀。
自己当他是兄弟,愿意牺牲自己的亲弟弟。
可是他若当自己是兄弟,是不会让自己的亲弟弟去牺牲的。
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出自宋代禅师青原行思
第149章
万幸皇甫钦到了齐州, 并没有受到任何性命威胁,且如今在屛玉县过得极好,还入了十二属, 替这老百姓们尽得绵薄之力,也不枉然少年之时所誓。
他们虽非出生在最底层,但却因家道中落, 不得不吃这人间百苦,又因身后无大树可乘凉,因此从前行事各种受阻,一腔的热血无处而洒。
也亲眼看到了底层老百姓们艰难生存,一生所梦,便是想为老百姓们做点什么。所以当初李木远抛去橄榄枝的时候,皇甫钺其实是不认可他这个被王叔夺了帝王的失败者。
但他的确太需要一个机会了。
于李木远, 他或许没有做到传统意义上的效忠, 但是对于天下,他是无愧的。
而他眼下这话,却是叫李木远嗤之以鼻,“你一介武夫,什么时候竟然也是这样巧舌如簧?”
皇甫钺是了解李木远性格的,更何况现在他作为一个曾经的帝王,落魄到了此地步, 所以完全可以理解此刻他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也自然就不会恼怒他这些不客气的话语。
虽没有做到当初对于他的恭敬尊崇,但也做到了作为一个朋友的尊重,“不是诡辩。”
“呵。”李木远笑了一声, 到底这天还是冷了,飘落下来的白雪对于穿着旧棉袍的他很不客气, 一阵阵寒意很快就穿透了不算厚实的旧袍子,冷得他下意识地将两手都收进袖笼中。
他这个将手伸进袖子里取暖的举动,忽然叫皇甫钺觉得有些心酸,他是有慈悲心的,对于李木远的所有不赞同,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谅解,所以他扫去了那凹凸不平的长桌上的雪,伸手替李木远将那些吃饭的家伙都收进了一旁的布袋中,“你不必与我置气,雪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凉,走吧。”
李木远觉得他这是在可怜自己,略感到有些被羞辱的意思,但天太冷了,这雪也太无情了,一如那些离自己而去的所有人一样。
最终他还是屈服,任由皇甫钺收了摊,跟着进了一家小酒馆。
店家刚温过的酒带着热气,很快将李木远一身的寒气给驱散完了,许久不曾踏足过的这样的雅间里,哪怕在这样的小城镇上其实很简陋,但也给了李木远许久不曾有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