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二字。成泯有时会拿出非常具体的假设让他们讨论,有时却会突然讨论些形而上的东西。
他给予学生们的主题如迁徙的鸟,又如浅滩的浪。
他告诉学生花岗岩加酸沉淀,可灼烧生成高纯度的二氧化硅, 却又会告诉他们——万年前它曾是创世火山的脉搏。
“——问题的‘拆分’。”他说。
窗外合欢树叶子落尽,成泯看向学生的目光淡漠, 道:
“你们既然能坐在我的教室里,我相信在座的诸位,至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项能力……至少掌握了一部分。”
余思归看着他。
成泯拿起沓Double A打印纸, 看了它一眼,问:“这是什么?”
下面有人稀稀落落地回答‘纸’, 还有人回答‘学生的血泪’。
“它是怎么做出来的?”成泯看着他们,问:
“它的诞生, 出自人类怎样的愿景?”
愿景。
思归愣了下,发现这是成泯再次提及‘思想’。
——他每节课讨论的内容都让学生无从准备,却无数次地落于‘思想’、‘意志’、‘信念’。
学生回答:“目的简化记录方式。用竹简太麻烦了。”
成泯看着他们,问:
“那么假如,你们并不生活在21世纪,而是生活在东汉末年——那时人们砍下竹子,劈开竹筒,把竹简打磨光滑,用一卷卷的竹连篇累牍地堆在你们案前……假如你们生活在东汉年间,能意识到‘竹简太麻烦了’的人能有几个?”
余思归一怔。
——成泯在追本溯源。
同学中间响起嗡嗡声,没人举手,连思归都不例外。
他在拨动我的认知,思归想。
就像翻开沙滩上的贝。
——谁能意识到生活中的“竹简们”是可以被打破的?
“你们之中,能意识到‘竹简可以被简化’的,能有几人?”他问。
“现在我要你们来拆分这个问题。”
“我要你们告诉我如何打开属于你们的‘竹简’。”
成泯淡淡地说。
“我要你们思考一个发明、一个技术的进步,是被如何分解成一个个渺小的问题……”
“那些问题的答案又是如何万法归一。”
-
Limitation,无限趋近,人类,花岗岩。
靴袢,竹简,月面上的雁。
摩诃迦叶。
思归向皑皑雪山奔跑。
「我知道它在某处。」
少女的潜意识在吹越耳畔的狂风中说。
——妈妈留给我的问题的答案。贺文彬的答案。盛淅的答案。成泯的答案。百年前跨越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的学子的答案。
曾存在于世间的,亿万少年人的答案。
它们跨越数千年,自万水千山的尽头发问,却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方向。
那答案在群山之间,覆着万年大雪。
-
……
期中成绩并没让思归多满意。
各科成绩看上去只是个数字,余思归查到后连问都没问他人的情况,匆匆地背上包跑去图书馆。
十一月初,北京的天已经有点冷,地上满是落叶。
思归套上毛衣和牛仔裤,刷卡进图书馆,找到自己线上约的位置,把书包往脚边一放,把笔记本从里面拿了出来。
图书馆的氛围比宿舍好些,也比宿舍温暖,外面寒风吹拂,思归把头发胡乱扎起来,潦潦草草地敲程序,过了会儿又觉得拿不太准,拿出手机准备问问姜骞怎么写好一点。
她拿出手机,发现刘佳宁发来消息,问龟龟周末出不出去玩,并告诉她大悦城新开了个什么店,并说还想和她去爬香山,看黄叶。“……”
归归算了下日子,难过地把自己的图书馆定位发给宁仔,道:「没时间。」
刘佳宁沉默了足足三分钟,说:「你他妈不是刚期中考完?你就烂在图书馆吧。」
“……”
归归含泪保证下周一定匀出点时间和宁仔出门玩,刘佳宁则愤怒地骂她干脆在图书馆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算了,并诅咒她走出大门的瞬间被外面的太阳烤得灰飞烟灭,因为图书馆一甲子世间已千年……
思归退出和刘佳宁的对话框,心里也明白自己舍弃了许多。
这真的是大学生活的原貌吗?
归归倒也没想过大学能有多缤纷,但是被卷得两周没出校门也是……没想过。思归叹了口气,点开少爷发来的消息。
他应该是开着组会,用电脑截屏了张研讨课的中期考核成绩过来。
余思归93分,和另一个男生并列第一。
第三名则是91分的姜骞。
少爷发了个小鳄鱼,挺开心地说:
「归归好厉害,恭喜。」
你怎么会有我们班的成绩?
龟龟对着手机,狐疑地眯起眼睛,紧接着又发现那成绩并不是盛淅截屏的,从字体来看,应该是个Windows系统……
归归:“……”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琢磨男人是不幸的开端?也许是谁发在群里的,他顺手一个转发。
思归趴在桌上,回了他一个挠他的表情,然后按熄手机屏幕的瞬间,看见屏幕里自己的脸。
说不憔悴是不可能的。
初冬,屏幕倒映着她黑长蓬松的发丝。归归已经两个月没理过发,发尾沙沙翘翘的,又因为熬夜显得面色苍白。
“……”
好累,思归难过地想。
也好想出去玩。
有人说女孩子上了大学之后,有时间打理自己了,都会变好看,归归倒觉得自己气色还不如高中……高中的时候生活作息还比现在规律一点。
而且瘦了许多。
还没买什么漂亮的小裙子……也没和少爷去哪玩。归归难过地发现开学以来她一直疲于奔命,没见过香山的落叶,没去过北海公园,甚至连故宫都没去过,也没挨上南锣鼓巷的宰。
别人问她在北京做了什么,龟龟只能含恨回答「我拿到了清华图书馆的白金全成就」……
归归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忽然有点很淡的难过。
好像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也想做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思归怅然地想,然后又爬起来,继续写她拿不太准的代码。
-
傍晚时分,北京下起了雨。
冬雨寒凉如丝,灰蒙蒙的落在柏油马路上。
四点半时盛淅发来消息,说他们今晚组里老师请吃饭,思归疲惫地挠挠头,背起书包去食堂自己解决晚餐——晚上还有通识课,多少还是得对付一些。
饭点人很多,食堂座无虚席。余思归恹恹地在四楼点了个砂锅粥,端着餐盘四处找空座,最后发现窗边有个空位——
而那个空位空着,也是有理由的。
——那边坐着的,似乎是个老师。
他点了份越南汤粉,
老师和学生错峰吃饭一直是学校的传统。老师不愿和刚下课饿得像畜生的学生挤油,学生更不愿意和老师坐一张桌,然而食堂实在是座无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