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夜雨忽至(30)

十二年前,上幼儿园大班的苏杭被一位叔叔赠送了数十条小金鱼,他高兴坏了,每天换水喂食,跟小鱼说话。

没过几天,暑假到了,他们一家三口要去住在隔壁城市的外婆家过夏天,临走的那一天,他的衣服和玩具都带了,唯独忘记带他的小金鱼。

一周后,等他从外婆家回来,他的小金鱼全部饿死了。

认为自己害死数十条生命的小苏杭自此陷入悲伤和自责,他不肯吃饭,不想说话,不搭理乔小雨,还在章程逗他时对章程发了脾气。

大人们也没办法,怎么劝都劝不动,眼看着小小的阳光少年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孤僻男孩。

终于有一天,没有苏杭哥哥陪玩的乔小雨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冲进苏杭的房间里,拿起他最喜欢的小汽车模型,从阳台上扔了下去。

“你看我坏吧,你快骂我,快打我,我保证不哭,不喊疼。苏杭哥哥,你讨厌我吧,别讨厌你自己了。”

……

苏致远见苏杭发起了呆,又一次劝他:“爷爷走是因为脑内二次出血,这次他安安稳稳在医院躺着,还是出血了。这也证实了医生的判断,他本就血压高,还血管畸形,又不肯好好吃降压药,出血是早晚的事……”

“爸,妈,再给我一段时间吧。”苏杭说完往卧室里走。

闻静一下子拉住苏致远的手。夫妻俩都因儿子的这句话而看到希望。

苏杭回到卧室,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个边缘都磨损的小汽车模型。这不是乔小雨当初摔坏的那个,这是乔小雨后来捧着自己的压岁钱跑去给他买的新的。

“苏杭哥哥,给你买新的车,我所有的钱都没啦,这个新车你喜欢吗?讨厌我讨厌完了吗?我们还做好朋友吧。”

……

那傻姑娘乔言还会再弥补他一个喜欢苏杭的乔小雨吗?

苏杭,你总不能什么都失去吧。

.

乔言和漆灵躲在楼下的车棚里,直到看见苏杭卧室里的灯熄灭,她们才离开。

雪停了,温度更低了。明月挂在天上,景致如此奇异。

亭洲冬天的夜晚总是充满故事感。

漆灵一整晚的心情都是灰色的,她忍不住问乔言:“为什么要那样骗他?你不怕他更难过吗?”

乔言低着头,“恨我不好吗?总比他把自己困在死角里好。”

她知道那种感觉有多难熬。睡不着,捱天亮,怀疑自我,不敢想未来……

害怕在乎的人担心,再难受也得装作若无其事,白天和夜晚的分界线变得特别明显,天色暗下去的那一刻,孤独和绝望立刻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他帮她逃了,自己却困住了。可他能往哪里逃?

困住她的是环境,但放不过他的却是他自己。

漆灵听不懂,追问:“那就没有别的方法吗?你不能安慰安慰他吗?”

“我怎么安慰?我是能对他说,你爷爷的死跟你没关系,还是跟他说,别想了,都过去了……漆灵,是因为我,他才屡次三番跟家里人吵架,是因为我受不了委屈要跑,他才把他爷爷气病,我有什么资格安慰他?”

漆灵哑口无言。

乔言忍住眼泪:“漆灵,你知道我现在最恨什么吗?我恨我自己的矫情,恨我的软弱,恨我为什么要跑,回头想想,我受的那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我凭什么总让苏杭护着我?这小半年,我什么也没为他做,我……我就是个灾星,别说以后了,我连做他的朋友也不配。”

“不是这样的,乔言。”漆灵拉住乔言的手,“我们都还小,就是没法像大人一样处理问题。你不要厌弃你自己。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开朗的,你明知道我喜欢苏杭,却还是愿意跟我玩。你很好,乔言,你真的很好。”

乔言在雪光中凝视漆灵的脸,她就像天使一样,生活在阳光之下,带给他人的也都是温暖和幸运。

如果苏杭喜欢的是这样一个女孩,那他的人生才会得到圆满。

两个女孩牵着手踏出家属院大门,正想去马路边打车,身后突然冲过来一个人,拿着一个大铁勺重重地打在乔言的后脑勺上。

漆灵吃惊地回了头,打人的竟是苏杭的奶奶。她正要把被打倒的乔言扶起来,只见苏杭的奶奶揪住乔言的头发,又把乔言往马路牙子上推。

六十出头的老人,还在病中,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是多么大的恨意。

被推倒的乔言,额头磕在了马路牙上,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了。

“乔言,乔言……”漆灵吓得哭了出来。

“乔言,你还有脸回来?你看看你把我们一家人都搅成什么样子了?滚,你给我滚回乌海!你回来一次我打你一次!”

乔言额头剧痛,脑袋发晕,一只眼睛像被什么液体打湿,只剩下另一只眼睛看得清,她就睁着这只眼睛,木然地看着苏杭的奶奶离去的背影。

这夜真冷啊,真漫长啊。

乔言又想,其实这样也好,她跟苏杭道完别,他奶奶才动手打人,这一切都将是悄无声息的,否则要是苏杭看见这一幕,他想帮忙出气也不是,不护着她,他心里又过不去,那他该多难受。

流血了,肉.体有了痛觉,相比之下,心里那点矫情又算得了什么。

过去的乔言,就当是被老人家打死了吧。

关于这些恩怨和是非,关于她跟苏杭之间的牵绊,随着她流下来的血,一并泯灭在这个雪夜里。

.

额头缝了十四针的乔言,坐第二天一早的火车回了乌海。

大年初三,返程的春运高峰期还未开始,空荡的火车车厢里,她翻出苏杭刻的“小雨漂亮”,沾了印泥,按在手背上。

随后,她打开车窗,把印章从疾驰的火车上扔了出去。

十多个小时后,火车到站,她走出出站口,在附近的小店里买了一顶帽子戴上,遮住额角的纱布。

到家已经是深夜,周慧宁问她怎么不在外婆家待几天再回,又问,苏杭怎么样了。

她笑一下:“他应该还好。”

上午章程发了空间状态,他陪苏杭去化了雪的操场上打球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不愧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还是你了解他。”周慧宁看了眼乔言的帽子,“怎么想起来戴帽子了?”

“亭洲多冷啊,苏杭买给我的,好看吗?”

“瞧你爱美的。”周慧宁笑笑,又问:“回去没见着你爸爸他们一家吧?”

“没,没必要见。对了妈,我爸是不是一直没给你打我的生活费和学费?”

“你突然问这个干嘛?”周慧宁转过身,“你妈现在不缺钱,别说是供你上大学了,就算是供你出国读书,也能供得起。”

乔言抿抿唇,“好嘞,知道啦,我困死了,洗洗澡睡觉了,你也早点睡。”

“嗯,晚安。”

站在洗手间,乔言给漆灵发了报平安的短信后,摘掉帽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