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这个国子监祭酒一职,相当于国子监这所书院的山长,是管理国子监的最高职位。
因为管理着整个国家重要的人才储备之所,学生中有不少人都出自达官显贵之家,这其实是一个人脉广博、地位相当崇高的官职,大多由德高望重的老者出任。而历史上有不少官至宰相之人,都是经由国子监祭酒这条路上去的。
谢知秋从参知政事退到国子监祭酒,看上去只是退了一小步,她身为女子还能担任如此重要之职,已经是极为抬举她,而且谢知秋素有学识,让她传道受业,好像也破有道理。
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由于男女混淆不符合礼制,学校更是应当尊礼守德的学习之地,谢知秋并不被允许干涉与男性监生有关的任何事务,与其他国子监官员也隔开了一个体系。于是,本应由国子监祭酒承担的职责,现在几乎全部转移到了司业身上,谢知秋被单独分了一个书斋,远离人群,美其名曰尽可能避免她接触男性,保全她的名声。
国子监学生绝大多数是十四岁以上、二十三岁以下的年轻男子,这个年纪已经懂得守礼了,又是官家子弟,他们大多都知道要是在书院里和异性祭酒关系太亲近,指不定会有不好的传闻,那绝对会影响自己在国子监的考评,影响仕途。
是以,这段日子国子监里的学生一看到出来散步的谢知秋,就会像刚才那样退避三舍,生怕与她有所牵扯。甚至于有个别学生尽可能缩在书斋里不外出,或者索性回家罢了课,以断绝与谢知秋接触的可能性。
谢知秋现在明面上唯一的工作,就是她以萧寻初的身份推行新政时,曾经提倡设立与工科有关的义学。
国子监属于教育体系,虽然达官显贵之子肯定是不会来学工学这类奇技淫巧的,但皇上推到这个位置上,给的理由就是“便于自上而下推动工技义学”。
至于官方学府惯来不收女弟子,而谢知秋又不允许干涉异性学生这个矛盾怎么解决,皇上没说,朝廷也没提,左右“工科义学”一项在新政改革里本就属于皇上没什么兴趣的部分,进度慢也没关系,就这样先搁着。
谢知秋以前是可以出入政事堂、手握大权的参知政事,而现在被隔离在国子监这个独立体系,既无实事可干,又无法接触学生、培养人脉,很难说这不是将她当作装饰品的意思。
谢知秋仿佛能听到朝廷在告诉她:“官职你拿到了,荣誉你也拿到了,现在可以了吧?国子监月俸也不少,你还是千古以来头一个女祭酒,这下能不能不要再闹事了?”
谢知秋转着手中的杏花。
可以吗?
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公平了吗?
她内心觉得满意了吗?
*
“太后娘娘,谢大人又来求见您了。”
慈宁殿,青烟古佛,太后清坐着,膝上摊着一本经书,正在阅读。
听到侍女之言,她翻书的手顿了一下,半晌,终于还是道:“让她进来。”
“是。”
*
不久,谢知秋步入慈宁殿。
太后头也不抬,自顾自翻着书,道:“你一个国子监祭酒,怎么从来都不在国子监待着,反而成天往哀家的慈宁殿跑?”
谢知秋道:“国子监那里,臣已经照例露过面了。说不定对其他人而言,臣不露面倒比露面好,他们也不用那么不自在,可以落个轻松。”
太后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她道:“后宫与前朝原是两不相干之地,没事儿一天到晚往后宫里跑的朝廷官员,你说不定是千古以来头一个。”
“大抵是朝中本没有女官,后宫不准男人踏入,而臣虽是女子,官职却高,宫里没遇到过这种例子,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就让臣钻了这个空子。”
谢知秋回答。
她想了一下,又道:“臣明白该进则进,该退则退。朝廷让臣为官,已是极大的优待,臣……不能说野心已经满足,但在这种时候继续咄咄逼人,未免有得寸进尺之嫌。”
太后了然:“你这是跑到哀家这里卧薪尝胆、养精蓄锐来了。不过,哀家这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你待在这里,只怕无聊得很。”
“太后娘娘没有赶臣,臣已甚感荣幸。”
“……”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说:“听说你原先擅长下棋,而且棋艺师承李雯?早年甄奕还未辞官的时候,哀家偶尔也会与他们夫妻对弈。既然如此,让人拿一副棋来罢。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棋艺,比起你师父如何。”
……
那日谢知秋对太后叩首,求太后为她指点迷津。
太后没有明确答应,也没有明确拒绝,但是此后,谢知秋每回厚着脸皮来求见太后,太后也没有拒绝她。
二人待在一起,其实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点闲话,有时候谢知秋会陪太后念佛经,有时候两人会一起看看书,有时候也会像今日这样,太后主动提出试试谢知秋的棋艺。
谢知秋起初奉太后甚恭,但随着她们彼此摸清楚了脾气,两人在保持适当君臣距离感的前提下,逐渐有了一点忘年交的意思。
谢知秋很快就发现,太后学识甚广——
太后当年侍奉方和宗时,就有勤奋好学的名声。
谢知秋以前听说过传闻——
太后起初没有名分,只算是方和宗身边的丫鬟,但得到还是王爷的方和宗许可后,她自己学了读书写字,短短几年,就看完了王府里的藏书。
谢知秋能感觉到,这传闻多半没有言过其实。
谢知秋的阅读速度异于常人,不谦虚地说,她知道自己是博学的人。
不过到目前为止,她聊天时与太后谈起的书,还没有一本是太后没看过的。非但如此,太后平时说话会不经意地引经据典,谈吐间便可知其知识广博。
在方国,女子如同男子一般受教育者甚少,谢知秋早已习惯了孤独。在她成年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她能碰到一个交谈起来如此轻松的女性长辈。
偶尔有一两回,她会恍惚地感到惊奇,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学术交流可以如此自然而畅快,在这座慈宁殿里,在她们两人之间,女人拥有学识是像吃饭喝水一般正常的事。
太后平常并不会刻意指点她什么,但有时在闲谈之间,太后会不经意地提到一些谢知秋不知道的朝中之事,于谢知秋而言,这都是足以令她心中一动可用讯息——
“赵御史次日在外风评不错,不少官员都说他为人仗义。”
“不过几年前他父亲去世,他竟一个人偷偷摸摸将本该与他兄弟平分的一部分家产占了,被其嫂子发现闹了事,才说是误会误会地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