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慕先用安抚的语气对她道:“阿云,别说胡话。狸儿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何必因此继续自责?当年……是为夫无能, 没能让你们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如今, 早春的气候,齐家主屋正午时分仍点着上等煤炭,能保持温度, 而又没有刺鼻的烟味。
窗台上摆着一盆经过精心修剪的名贵盆栽松,仆人在屋内屋外忙碌地进进出出,齐家夫人身上盖着厚实的绣被, 绫罗绸缎里填满舒适的鹅绒,又轻又温暖。
宰相齐慕先的府邸,早已是梁城数一数二的名宅, 墙外朱漆四季如新,仓库里堆满常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的古董文玩。
如今, 再也不会有人在这座宅邸中冻死。
只是, 凡人寿数有限, 饶是家财万贯,仍有留不住的性命。
齐慕先的妻子谭云与他同龄, 二人是贫寒夫妻一路走来,感情深厚。但是,早年痛失幼子之后,谭云就一直闷闷不乐、精神不佳,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夫妻二人此后一直子嗣艰难,直到狸儿死后又隔七年,才再生下一个齐宣正。
齐宣正出生后,齐慕先官场上开始步步青云,可谭云的病却始终未见好。
夫妻二人如今已是六十有七的岁数,说起来也不小了,但齐慕先至今仍是康健,甚至头上是满头乌丝、不见白发,与他同龄的妻子却缠绵病榻、生命日渐衰微。
齐慕先寻遍名医,但始终只能调养、难以治愈。
终于,到了这一天。
常年给谭云看诊的御医私下对齐慕先说,夫人的生命之火已近燃尽,随时熄灭都不奇怪,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齐慕先叹了口气。
时隔多年,再次感到自己的无力。
不过,妻子身体不佳已有多年,说来也是寿终正寝,齐慕先即使难过,但不至于无法接受。
他近日多少减少了手头事务,花更多时间陪伴妻子度过最后的时光,甚至像年轻时那样亲自给她喂药。
两人到了这个岁数,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相伴多年的亲情。
他们坐在一起,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回忆往昔。
病到最后的岁月,妻子的脑子似乎已经有点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经常记不清日子。
但是,她最常说的,还是狸儿。
“老爷,你还记不记得,狸儿小时候经常问我们,人为什么不能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呢!”
谭云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
“他还会模仿鸟的样子扇动手臂,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笑。”
听到妻子的话,齐慕先似乎也记起一些久远的回忆,眼神有所变化。
他道:“是啊。小孩总是会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即使告诉他人是没法飞的,他还是很起劲,总想试试看。”
谭云微笑起来:“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对小孩太过一板一眼。就算哄哄他、陪他玩玩,又如何呢?”
说到这里,谭云又虚弱地道:“狸儿那孩子,除了读书,就是对天空、翅膀之类的事情感兴趣。
“或许只是年幼一时的小孩子气,但如今想来,也是他的特殊可爱之处……
“说不定,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早早离开我们,去往凡人去不了的仙人之所吧……
“老爷,前段日子,我做了个梦,梦见狸儿坐在一只巨大的白鹤身上,慢慢往西天飞去……他飞的时候,还看见了我,回头对我挥手……咳、咳咳……”
谭云说到一半,又猛然咳嗽起来。
齐慕先忙道:“你不要再费力说话了,先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这么一点没事。”
谭云咳嗽完,又轻轻说道,许是因为常年卧床,又不太健康,她的声音有些上了年纪人的沙哑。
“我怕我现在不说,哪一天就没有机会再和老爷聊天了。”
“别说胡话。”
齐慕先见谭云面露疲态,算着时辰,也觉得妻子应该支撑不了继续说话,该让她休息了。
齐慕先对照顾夫人的侍女叮嘱几句,便打算起身离开。
但是,还未等他抽身,忽然,谭云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谭云实在体虚,用的力道已经很小,齐慕先只觉得自己的衣袖像是被纤细的蛛丝系了一下,但即使如此,他仍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他问。
“我还有一些话,想对老爷说。”
谭云道。
齐慕先安静地等着她的后文。
“其实……我听说了一些外人的议论……”
谭云吃力地说了几个字,就又咳嗽几下。
她说:“老爷如今位高权重,站在那样的位置,难免会惹来不理解的人恶意揣测和非议。
“但我知道,老爷从以前到现在,从来都没变过。老爷一直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心系百姓、忠君爱国、义薄云天的正人君子……是他们,不懂老爷的良苦用心……咳、咳咳……”
谭云说到后面,身体已然吃力,是好不容易才说完的。
齐慕先沉默以对。
他拍拍谭云的肩膀,平静地道:“你都病了,别胡思乱想那么多。”
言罢,他又叮嘱丫鬟道:“你们好好照顾夫人。”
“是。”
侍女们纷纷低下头。
齐慕先握住谭云抓他衣袖的手,将她轻轻放回锦被底下。他自己一抖衣袍,起身离开。
谭云说来也是官宦之家出身。
她的父兄当年都是那种一贫如洗的清官,若非如此,岳父当年也不会相中齐慕先这个从区区一个放牛郎爬上来、除了学识和一身天真的正气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甚至在他未中进士时,就决定将女儿嫁给他。
谭云是个很典型的良家女子,识字、读过书,但不多。她对他官场上的事不太关心,也不太听得懂,一辈子大半时间都放在内宅上,相夫教子,尽了世人看来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
毕竟是年少夫妻,年轻的时候,两人有过许多甜蜜的时光。
事到如今,齐慕先也无意破坏她心中自己的形象。
谭云这样的家教,对官场复杂的地方不了解,却拥有远高于常人的道德标准。她父兄都是那种亡国时会以殉国为荣的文人,谭云亦受其影响,这么多年,她都真情实感地相信齐慕先如同传闻中那样事事光明磊落、是个皇上遇险会毫不犹豫舍身去救的英雄,并且真情实感地相信着,齐家这么大的家业是齐慕先忠君报国得到的报酬,是善有善报得来的善果。
要是让她知道实情,她的病情说不定会更严重。
齐慕先退出屋子,环顾院子一圈,召来家仆,问:“正儿上哪儿去了,这两天夜不归宿不说,今天连早朝都告假,陛下问他的身体是否抱恙,我还得为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