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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逆旅(25)

王家的府邸就在魏州城里,眼瞅着城门就在眼前不远处。谢燕鸿抓了抓自己蓬乱的头发,又看了看沾满了尘土衣服,还哪里有当初京城贵公子的样子。他蹲在路边,与长宁分吃今早在火堆里烘好的芋头,嘴里呼出阵阵白气。

谢燕鸿边吃边发愁道:“我们怎么入城?”

长宁将自己手上剩下的那一半芋头,又掰成两块,一块塞进谢燕鸿手里,一块自己三两下吃了,拍了拍手站起来,说道:“有办法。”

夜深,城门再开,供送往城中宰杀的生猪多达千头,由人驱赶着,从城门进去。

谢燕鸿拿着粗苇杆,站在一大群嗷嗷叫的生猪中间,被猪味儿臭得整张脸皱在一起,几乎窒息。猪不听他的,他要赶,猪却往他身上拱,谢燕鸿手足无措,欲哭无泪。

带头的人见这新请来的小工这么不上道,连猪都赶不好,抬手指着就要骂。

长宁忙挤开几只猪,走到谢燕鸿身边,将他拽到自己身后。那人见长宁高大,看上去不好惹,就作罢了,低声骂了几句,复又赶猪去了。

谢燕鸿跟在长宁旁边,胡乱地赶着猪进城去。

到结工钱的时候,已经将近天亮,带头的人扣下了大半的工钱,只剩下几个钱,塞进长宁手里。谢燕鸿自然是不服气的,但也不欲惹事,也就算了,只是这么一来,身上就更狼狈了三分,还带了一股猪味儿。

“好歹洗个澡才好见人。”谢燕鸿说道。

他们将手上剩下的钱大半用于贿赂行老,让行老牵线,将他们推荐给赶猪入城的人。现在工钱被扣了不少,手头拮据,也就只够两人到浴肆的大汤池里泡一泡,擦背、剃头、修脚之类的是享受不到了。

两人趁着天刚亮,浴肆刚刚开门,赶头一趟汤,又少人,水也干净。

浴汤只要五个钱,两人加起来就是十个钱。谢燕鸿将钱数出来,心疼地给出去,便有人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将他们引进去,再给出几个钱,还能将他们换下来的衣服一并洗了。浴肆才刚刚开门迎客,大石砌成的汤池里还没有人,有热灶与汤池相通,不断被加热的池水蒸腾着雾气,看上去还算干净。

谢燕鸿哪里泡过这种大汤池,还有些犹豫。他往后瞧了一眼,见长宁也要进来了,连忙扑通一下跳进池子里。水热得刚好,在这样的冷天里泡这一下,舒服得很。只是谢燕鸿无心享受,在池水里扑腾了两下,缩到角落里去,一直往下缩,让池水淹到下巴,借着蒸腾的白雾隐藏自己。

长宁赤着身子进来,撑着池沿进到热水里。谢燕鸿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靠过来,谁知道长宁压根没找他,也没说话,只是趴在池沿,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下,闭目养神,雾气在他肌肉紧实的背上凝成水珠,顺着肌理往下流,没入池水中。

谢燕鸿紧张了一会儿,见两人隔着距离相安无事,便从池边拿来买好的澡豆,躲在池子的角落,认真地搓起澡来。这里的澡豆自然不如家里的好用,但都到这份上了,谢燕鸿也不能嫌弃,把头发也解开洗了,再不洗洗都要打结了。

带着泡沫的水顺着头发流到眼睛里,谢燕鸿有些睁不开眼,胡乱地撩起水来揉眼睛,越揉越睁不开。

慌乱间,他没听到水声,没感觉到有人在靠近,直到有只手摸上他的脸。

第十九章 血光之灾

那双手摸上来的触感谢燕鸿很熟悉,温暖而粗糙。他浑身一激灵,往后靠在汤池的石壁上,抬手想要拨开长宁的手,却没成功——好像照顾小娃娃似的,长宁一只手捏住谢燕鸿的下巴,另一只手拿澡巾帮他擦走脸上的泡沫。

谢燕鸿皱着眉睁开眼,一下子就和长宁对上了目光。

长宁的眼睛好似琥珀色的深潭,波澜不惊,深不见底。谢燕鸿好像还未曾试过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端详他。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在想什么?谢燕鸿浑然不知,这却让他变得更加吸引人。

谢燕鸿心跳如擂鼓,嗫嚅道:“你......”

就在这时,浴肆里开始来客人了,有几个客商模样的人,风尘仆仆,满脸倦色,也来泡头汤。

长宁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将谢燕鸿挡在角落,轻声道:“快点洗,该走了。”

谢燕鸿被热汤蒸腾起来的白雾笼罩着,他手忙脚乱地将头发上的泡沫弄干净。长宁宽厚的背就像一堵墙,将他藏在后面。他抬眼一看,见到了长宁背上有一大片狰狞的陈年伤疤,从肩胛起始,横亘半个背部,没进水里。那道疤上皮肉狰狞,仿佛是烧伤。

被伤疤吸引住了目光,谢燕鸿叮嘱长宁的后脑勺,伸出手指,轻轻点住那道伤疤。

长宁后背肌肉绷紧,戳上去是硬的。谢燕鸿眨眨眼,心里有些忐忑,手指顺着伤疤往下,轻轻地,跟随着伤疤没入水里。长宁反手往后,在水里捏住谢燕鸿的手指。谢燕鸿慌忙想抽走,没抽动。

那头的几个客商正在闲聊:“......听说新上任的安抚使大人这些日出城巡视秋防了。”

另一人叹道:“今年冷得这样早,估计冬日里边关不太平,咱们还是少跑几趟,早早回家过年。”

魏州离边关近,秋高马肥时总要防着外族南侵劫掠,故而要加强警卫,调兵防守,称作“秋防”。既然安抚使出城巡视秋防,王谙作为通判,自然也要随行,估计不在城中。

两人静静听了一会儿,趁别人都不注意,各自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服,离开浴肆。

魏州自然不如京师繁华,但也是北方重镇,种种风物大不相同,只是谢燕鸿全无心思欣赏,他戴着斗笠,遮挡面容,与长宁一起到了衙门附近,灰墙上密密麻麻都是张贴的榜文。

谢燕鸿心头惴惴,凝神细看。

他见到了搜捕自己的榜文,只是已经被压在底下,斑驳不清,上面重重叠叠地贴了不少别的,并没有与京中逆案相关的,只有最新的一张红榜,写着荣王践祚,改元“大正”,明年始便是大正元年。

太子如何,逆党如何,只言片语都没有。

谢燕鸿的心依旧空落落地悬着。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等见了外祖父,再从长计议吧。

这样想着,他说道:“找个地方先落脚吧。”

搜捕力度减弱,但两人并不敢犯险,也没剩多少银钱。大些的客栈是不敢住了,只能去寻些人员混杂的通铺过夜。睡在那儿的多是贩夫走卒,狭小的房间,铺了破草席的大通铺上能睡七八个人,阴冷昏暗,一股久不通风的霉味,还有些汗臭脚臭味。

谢燕鸿在心里哀叹,还不如露宿呢,心里越发恨起那个不知名的小偷来了。

大通铺上,挨挨挤挤睡满了人,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谢燕鸿睡在靠墙的位置,左边是墙,右边是背对着他入睡的长宁。那墙也有些年久失修,稍一碰便往下簌簌掉灰,谢燕鸿只能往长宁的后背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