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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天(47)

“……雨……化了,分子热,扩散……”

他听见那个小男孩磕磕绊绊地比划着,蹲在暴雨来临前的泥土上,用熔化的蜜糖去吸引蚂蚁,稚嫩的脸上有种苍白的徒劳。

六岁的孩子全身被大雨淋透,然后那雨水渐渐变成了血,从茫然睁大的眼角滴落,渗进病床上,数不清的医疗仪器发出轻微滴答声。

“……本来就有语言发育功能的问题,又因为这次事故遭遇了不明辐射,可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基因伤害……”

“父母双双惨死眼前,导致巨大的精神刺激,照目前来看应该是对大脑神经发育造成了影响……”

“也许一辈子都会成为这样睁着眼睛的植物人,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特护病房里静悄悄地,铮亮地板反射着苍白的灯光。

卡梅伦半蹲下身,盯着病床上小男孩的瞳孔,轻声说:

“你知道这个世界是优胜劣汰的,弱者理应要被放弃,对吧?”

那双眼睛没有反应。

就像无机质的玻片,一动不动望着空气中漂浮的点。

年轻的卡梅伦自己额头和手上也绑着绷带,隐约透出狰狞血迹。他起身俯视着这具没有灵魂的、小小的人偶,似乎想说什么,但张口又停住了,少顷微微呼了口气。

叹息的尾音一瞬就消散在了安静的空气里。

“再见,弟弟。”他低声说。

——再也不见了。

他转身走出病房,关门的刹那间,似乎看到病床上的小男孩动了一下,仿佛想向自己的方向伸出手,然而定睛看又什么都没有。

病房安静空旷,只有那单薄幼小的人影坐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像。

……错觉吧?卡梅伦想。

金属门无声无息地滑动合拢,他不再回头,转身向外走去,扑面而来的白光让影子在身后拖出长长一道,渐渐消融在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是他们二人的最后一次交集。

从那一刻起他们彻底背道而行,走向了不同的远方。

……

大雨轰鸣,仿佛从未停息过一分一秒,卡梅伦睁开眼睛。

雨滴从花廊屋檐成串落下,助理维持着刚才那个站姿没敢移动。

卡梅伦一言不发地伸手在蔷薇丛中摘了片叶子,轻轻刮下手背上那只蚂蚁,然后放在了不远处干燥的窗台下,任由那小黑点迅速向缝隙爬去。

“如果给蝼蚁太多蜜糖,它们就不会感激你,只会变得贪婪,凶狠,不顾一切,最终成群结队地溺死在蜜糖里……”

助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卡梅伦出神地望着前方,他的视线仿佛穿过了一切,穿过了滂沱雨幕与呼啸时空,看向远处花园中那道孤独而幼小的身影。

“——那些人类与进化者都是蝼蚁,沈酌。”他轻声喃喃道。

“不要做蝼蚁的救世主。不要成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圣徒。”

时光盘旋上升,穿过苍茫天际。

红绿灯下车水马龙,芸芸众生如蚁群奔涌,被进化的洪流裹挟着,奔向微渺未知的远方。

第二卷

第23章

七天后。

申海市监察处。

深邃的虚空中漂浮着无数张基因组图谱,两条巨大的核苷酸序列三维图在半空浮动,交缠链条幽蓝荧荧,映亮了沈酌静默修长的侧影,平光镜片在眼前闪烁着微光。

操作台平板上正播放一段监控录像,是七天前的监察处负一楼走廊。屏幕上白晟紧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而荣亓坐在轮椅上,姿态堪称闲适从容,面向不远处的伊塔尔多魔女:

“你本来不是这个星球上的生物,却被沈酌压制在人类的身体里,连力量都被镇压到了极致……挖出白晟的心脏,我就把你解放出来,彻底恢复你真正的,原生的力量。”

……

轰一声巨响,魔女被掼进砖墙废墟,咳血爆出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脏话,而被骂的荣亓露出了一个失笑的表情。

沈酌按下暂停。

“你觉得荣亓当时听懂她的语言了么?”他头也不回地问。

水溶花肃立站在沈酌身后,长长的卷发用一支笔随意挽着,闻言摇了摇头:“伊塔尔多自己都忘了那些话的具体意思,只记得是骂人用的。我之前询问过很多次,她对故乡的记忆已经太模糊了。”

“……”沈酌蹙了下眉。

“无穷无尽的战争,屠杀,流放,然后是漫长的休眠,身不由己的漂浮……直到漂过了无数个光年,被陨石的引力带着一起落到地球。”水溶花叹了口气,“这是她作为意识体能记得的全部。”

沈酌并不言语,两根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打着桌面,似乎在思索什么。

水溶花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觉得那个叫荣亓的人,有可能跟伊塔尔多……来自同一个地方吗?”

沈酌仰目望向半空,DNA双链犹如传说中伊甸园双蛇缠绕,静谧宏大,缓缓交错,映在他幽邃的眼底。

那是从泉山县卫生院那架钢丝病床上提取出的,荣亓的基因组图谱。

“他清楚地报出了因果律的成功率和失控半径,而这些数据是连白晟自己都无法测试的。”沈酌轻声说,“我希望不是,但最坏的真相不会以我的期望为转移。”

他顿了顿,突然问:“你觉得五年前那场突发进化到底是什么?”

水溶花道:“从天而降的潘多拉魔盒?”

沈酌短促地笑了一声,“……天上不会掉潘多拉魔盒。”

“1200万年前,非洲地壳运动让大量猿类族群灭绝,大裂谷以东存活下来的古猿被迫下树,开始向陆地衍生。800万年前,赤道带缩小,仲山纳卡里猿因植被变化大量灭绝,能够适应干燥环境的族群渐渐演变为人族。250万年前,非洲气候恶化,冰冻大旱来临,依附于稀树大草原的南方古猿成群死去,少量学会使用工具的族群演变为能人。7万年前,多峇巨灾爆发出十亿吨爆炸当量,人类在漫长的全球冰期遭遇种群瓶颈;智人走出非洲,融合了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生存繁衍至今。”

“进化是数千万年漫长痛苦的蜕变,唯有剧变与灭绝能带来新生,而五年前那场陨石雨就像一份从天而降的惊喜大礼包。”沈酌说,“我不相信茫茫宇宙中会存在那样的善意,我只想知道那些尚未支付的代价到底打算以何种方式来让人类偿还。”

水溶花的视线落在半空中巨大的DNA双螺旋上,半晌拍拍沈酌的肩膀。

“我也希望突发进化从没发生过,但已经太迟了。”她柔声道,“我们只能尽力维持现状,所有高级研究员都愿意奉献生命,直到HRG计划再也维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沈酌无言地摇摇头,随手关了投屏,无数张荧荧幽蓝的序列图霎时在半空中消失。

“把荣亓的基因信息提交给国际监察总署,尽力追查他在全球活动的所有踪迹和信息。”他脱下白大褂,随手丢在污物槽里,“这个人不会就此罢休的,搞不好哪天会半夜三更出现在尼尔森床头把他一刀捅死,让他自己小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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