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春光(150)
这类人群情绪敏感多思,任何内外因素都有可能成为引爆大脑炸弹的导火索——哪怕仅仅是换季,气温和湿度的改变,都有可能诱发病症。
在周时予幼年时期、甚至不曾得知双相障碍的病名时,就对这些病症再熟悉不过。
因为那个男人——也是他血缘纽带上的“父亲”,就是如此阴晴不定的人。
冷眼见过那个男人发病时,殴打他发泄的野兽模样,周时予就再清楚不过,这世上有一类人,是不配拥有后代的。
双相极高的高遗传率,让他完美继承了那个男人的一切,病情反复的那几年里,周时予对此越发深信不疑。
本该是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最好年纪,当背脊紧贴在血色染红的冰冷地板时、当活性炭洗胃后的呕吐物多到擦不净时、当自尊早就残破不堪时,周时予就再清楚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后代的。
最煎熬的那几年,他从未咎责过任何人事物,唯独痛恨那个拥有生殖癌、也一定要将他带来人世间的男人。
而他和那个男人一样,都是无能成为父亲的人。
周时予自知,他没有心力再去爱一个生命,甚至连给予这个生命一个正常人拥有的大脑,都无法保证。
成年人世界的残酷之处便在于,不是所有结局都会完美无缺,也不是所期盼经由努力都能解决。
盛穗只是想要一个小孩。
而周时予对此无能为力。
想起睡前爱人察觉到他低落情绪,小心翼翼地抬手抱住他,耐心地轻拍他后背,周时予阖眼,薄唇压在烟蒂纸卷,将呛人的白烟颗粒吸入肺腔。
她只字未过问缘由,只是轻声安抚:“我知道小孩的话题很突兀;没关系啊,如果你不喜欢小孩,我们两个过二人世界也很好。”
“盛穗爱的是周时予,而不是成为父亲的周时予。”
“……”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盛穗满眼期待的样子,周时予几乎都要信以为真。
而事实是,他能听清爱人强颜欢笑下的怅然若失。
即便被坚定抱住、也看不见爱人的脸,他也能想象盛穗那双宝石般的双眼下、无法遮掩的失落。
那一刻,周时予答应的话屡次滚到嘴边。
“那就要一个孩子”这短短一句对他而言,是这世上最轻而易举的事情。
周时予要做的不过只是射/出,往后只需要等待盛穗十月怀胎、只需要轻轻松松地自我欺骗,仅此而已。
这个孩子有很大概率不会遗传双相基因,即便遗传,良好的原生家庭也并非一定诱导双相发作。
即便真的染病,在科技如此发达的现代,攻克与治愈只是时间问题——再者生死各有命,每年夭折死去的婴儿、青少年、成年和老年者中,双相几率微乎其微,甚至远比不过车祸意外身亡的人数。
念及此处,周时予勾唇讽刺一笑,几乎要被顺理成章的美好诱惑。
扪心自问,他对这个孩子没有任何感情,却也身体力行地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不负责任地草率予人生命,同杀人无异。
辗转难眠,不过是因为愧对盛穗。
周时予不清楚,剥夺一名女性成为母亲的资格,有多残忍。
他只是悲哀地知道,盛穗这一生中,似乎永远都在妥协。
不得不妥协于父亲的暴力、母亲的不告而别,不得不妥协终身纠缠的糖尿病;
现在又因为他的自私与武断,不得不再次妥协,放弃成为多年心心念念的母亲身份。
扪心自问,周时予对这个不会出生的孩子没有任何感情,也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盛穗为什么如此想要一个小孩。
可事实是,盛穗想要一个孩子。
于是他也发了疯地想要一个孩子。
但周时予再清楚不过,这样是不对的。
-
盛穗没想过,还能在周时予身上闻到烟味。
怀抱温热如旧,似有若无的尼古丁味丝丝入鼻,夹杂在男人幽苦的木质冷香中别有一番感受,只是陌生。
半梦半醒中,她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饭菜烧糊。
倏地掀开眼皮,盛穗抬眸对上周时予的注视,眨眼,刚醒时声线微哑:
“……你抽烟了?”
甚至还换了睡衣,是昨晚没睡着、还是早就醒了?
“嗯,昨晚失眠。”
周时予低头落吻在她额头,见盛穗奶猫般轻耸鼻尖嗅他身上气味,以为她不喜欢便要起身,“我现在去洗澡。”
男人黑眸微沉。
本该是昨晚抽烟后洗的,不想吵醒她,就只是刷牙后换了件衣服。
盛穗反手将人抱得更紧,头在周时予紧实的胸膛蹭了蹭:“没事啊,挺好闻的。”
见周时予坚持要动身,她想赖床又不愿怀里变空,再次抬头:
“要是我有狐臭,你会不会要和我离婚?”
“……”
周时予对爱人的强词夺理哭笑不得,轻拍盛穗翘tun,低柔沉声难掩宠溺:“别瞎说。”
男人语气虽无奈,眼里却也不由浮现几分暖色与笑意。
周末两日,已经足够八卦转播四散。
在盛穗踏进学校大门时,从门口值班老师和收发室的保安大爷,到上楼时路过的老师都频频回头,甚至在快到教室门前前,遇见的教导主任都主动和她打招呼。
“那个,盛老师你等一下。”
严肃的教导主任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尴尬地咳嗽两声,旁敲侧击道:“关于前几天,林兮女士和周总在学校的一些传言——”
“没关系的,”盛穗见主任紧张到满头大汗,于心不忍,好心解释道,“周时予不会介意的。”
主任闻言长舒口气,拿出白手帕去擦卤蛋般光秃的脑门:“那就好,那就好。”
之后男人又简单问过两句周熠的近况,询问他和周时予是否是兄弟、以及和林兮之间的关系,盛穗不好说太多,只承认的确是亲兄弟,别的一概闭口不谈。
好在主任只是关心学生情况,见状不再多问,离开前嘱咐道:“不管怎样,学校聘用你的唯一理由是作为教师,并不会因为其他区别对待你。”
这也是盛穗最想要的,弯眉笑了笑:“好的,谢谢您主任。”
看班等到第一节 课老师来,盛穗便拎包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拿出手机想给林兮发短信,问问她和几日没来上学的周熠近况如何。
消息在聊天框不断删删减减,盛穗回忆那天林兮带着哭腔找她帮忙,想她实在不会安慰人,最终轻叹一声,放下手机。
后背靠在椅背,她想想林兮也是可怜人,自闭症儿童本就需要更多关爱和照顾,而林兮不仅工作忙,还是单身一人。
念及此处,盛穗不由开始憎怨一切困难的源头,那个在林兮口中时而对她温柔体贴、时而拳脚交加、还动不动就想尽办法要自杀的男人——
林兮描述的症状过于符合标准,让盛穗思绪猛然一停。
……这不是,双相情感障碍发作的典型表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