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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春光(138)

作者: 桃吱吱吱 阅读记录

她从来不知道这些。

“没关系,就纹在左手手腕内侧,”她抬头弯眉笑着回应,余光落在贺敖未完的草稿图,话语一顿,

“请问,我可以再加上你桌面图纸的效果吗。”

贺敖工作台上铺满画图纸,最上方是只未画完的落日海景,因为是草稿,画纸上处处是看似杂乱无章、断续破碎的横线。

贺敖听完回头,皱眉:“什么?”

“......”

经过盛穗十分钟的恳切游说,贺敖最终答应她请求,各从照片和未完草图中摘取部分图案。

签字承诺书后,盛穗在工作室外的一排座椅的其中一把坐下,安静地看着圆脸女孩为她清理手腕,随后将图案打印在复印薄纸上、贴在她要纹身的部位,再用特制笔初次勾勒。

涂上药膏后揭开薄纸,再用笔二次勾画完整图片后,女孩没忍住问她:

“你......真的要纹成这个效果么。”

盛穗点头。

托自身糖尿病患者的福,盛穗对针头再熟悉不过,以为同样是直径相仿的细针扎进皮肤,腹部和手腕都没太大区别。

可当她看清架上各种外形类笔的仪器上,笔头的整排细针时,后背还是泛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贺敖说:“先割线,后打雾上色,实在疼的话,可以哭。”

沉默几秒,盛穗听见她轻声:“......没事。”

“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放松,”男人沙哑冷酷的声再度响起,无波无澜,

“紧张只会更疼。”

盛穗闻声低头,就见她瘦白干净的手腕内侧青筋根根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在体内破裂,鲜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

“......”

没事的。

再痛也会结束的。

电锯割断铝铁的嗡鸣声源源不断响起,每一声都躲无可躲地精准钻进盛穗耳朵,仿佛细针反复刺穿的不是她手腕,而是她脆弱不堪的耳膜。

声声入耳,左半边身体持续性发麻,除了左手腕能清晰感知到疼痛,身体其他部位好像同时失去直觉。

起初,割线时的疼痛是能够忍耐的。

像是平日打针时选坏位置,扎在神经引发痛感;一整排高频率驱动的针头由细变粗,推进她手腕又推出,针针刺进最敏感脆弱的皮肤,带起小片战栗。

或许和耐药性相同,人对疼痛也有适应性;正当盛穗强行乐观地安慰自己,手腕受伤也并没有那样痛时,沉默许久的贺敖忽地告诉她,要准备打雾上色了。

下一秒,凶猛而剧烈不可抵挡的疼痛,就如巨浪般卷席而来,瞬间将盛穗吞没。

她这才明白,原来有些痛,是永远无法适应的。

刺进耳膜的电锯转移阵地,原来是锯头一下又一下割在她手腕,断裂后接上好,方便下一次锯断。

身体开始不受控地一直发抖,生理性泪水几乎瞬间就要从眼眶落下。

盛穗不想在外人面前落泪,右手掐着大腿不许眼泪掉落。

不减反增的疼痛积累,随着脉搏每次跳动、清晰将痛感反馈给大脑。

盛穗倏地想通,在绝对的疼痛面前,连时间都失去意义。

直到脑袋开始阵阵发晕,她仰头看向黑空空的天花板,忽地想起周时予手腕上数不清的疤痕。

她又恍恍惚惚地想着,刀片割破血管和针头刺进手腕,会是相同感觉吗。

周时予反复绝望地割开手腕时,也会像她现在一样痛吗?

如果这样痛,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对待自己呢?

她想,她大概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周时予在那些年里,都独自背负过什么,又如何熬过每一个永无天日的黑夜。

因为她和周时予是完全不同的。

她是有选择的,只要她现在起身离开,疼痛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周时予从来没有过选择。

因为他怎样都是很痛的。

念及此处,盛穗又忍不住要落泪。

-

盛穗纹在手腕的图案面积很小,只在掌根向下的小小一片。

只是上色部分较为复杂,她也不得不硬生生地挺过整整三个半小时,才终于能从座椅上起身,脚步虚浮。

算下来,竟和平时的回家时间相差无几。

这时店里已有五六人排队等纹身,盛穗在收银台结账时,圆脸女孩由衷佩服道:

“第一次纹身、还是在手腕,居然一声没吭,厉害啊姐姐。”

盛穗看向左手手腕的保护贴,薄膜下是大片涨红皮肤,半晌轻声:“可能是觉得自己没资格吧。”

“......”

中午通话时,盛穗没主动提及媒体采访和放假的事,周时予自然体贴地没多过问,只留下一句需要就随时找他,便留给盛穗充足的私人空间。

和平时相同时间,盛穗搭乘同一班地铁回家,在屡次低头、确保手腕的刺青不被擦碰中,明显感觉到以往从未有过的目光,如影随形般落在她身上。

她天生肤色很白,今天穿的是半长的短袖雪纺衬衫,在盛穗不曾特意遮盖中,手腕的刺青便全然完整地暴露在空气、和周围陌生人的注视中。

或是说,是在她也无法辨别究竟是真实、还是心里作祟产生的薛定谔注视中。

坐扶梯时,左边的男人几次和她对视——是在看她手腕上的刺青吗?

车厢拥挤时,身侧年轻的母亲向她短暂瞥过一眼、又匆匆弯腰和五六岁的儿子耳语——是在警告儿子,刺青是不学好的行为、千万不要效仿吗?

还有她主动让座时,正连连道谢的银发老人突然话语一顿,眼神忽闪避开对视——是在感叹人不可貌相,她表面看着乖巧、背地里也违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1的道理吗?

还是,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呢。

盛穗永远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她从前手腕洁净的坐地铁回家时,脑子里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繁多的思虑。

她只知道,周时予就是在如此环境中,独自撑过十几年。

-

长久的疼痛令人感到无比疲惫,盛穗到家换上干净衣服后,立刻在床上躺下,脑袋沾着枕头就昏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是懵懂中感觉到有人在昏暗环境中,温柔而密切地拥着她。

鼻尖满是令人心安的冷木香,在盛穗半梦半醒时,就听周时予的低沉温声在耳边响起:

“下午很忙吗,感觉你好像很累,喊你几次都没醒。”

感受着男人说话时的胸膛震动,盛穗有些粘人地转过身,闭着眼睛往周时予怀里钻:“还好,就是困。”

“辛苦了,”周时予在她额头落下亲吻,低声哄着,“那你想再睡一会,还是现在起来吃饭。”

说着,又抬手轻拍她后背,手臂却恰好蹭过盛穗左手手腕的刺青位置。

刺痛扎去所有混沌困意,盛穗猛的皱眉,忍不住轻轻倒吸口冷气。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窗帘紧闭的卧室并未开灯,只有外间透露灯光斜落而入;即便如此,周时予忙低头查看时,还是一眼看见盛穗左手手腕凭空出现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