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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小医娘(764)

一只明黄的袖子伸过来,将药碗拿过去。

李福松口气,赶紧爬起来服侍皇帝用药。赵祯面色蜡黄,吞咽也是极是困难,进药很慢,就好像那汤水里有针似的,好半晌才喝下半碗,已是碗气不止,胡须都在不停地颤抖。

“都……盼着朕死……朕……偏不死……”

他闭着眼睛,又咕噜咕噜将药碗饮尽。

李福道:“各位大人和太医,都盼着官家龙体安康,早些恢复……”

赵祯笑了,“朕一天天听他们的假话,还没有听够吗?”

“官家……”

李福待要说什么,赵祯咳嗽着,突然将药碗砸了过来。

碗底的药渍飞到李福的脸上,李福恐惧不安地跪下,一动不动。

近来官家脾性大发,在两府三相面前尚有克制,在这些宫人面前自然不需要。李福不懂什么朝堂大事,但他入宫多年,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多少能够明白一些,眼下这个宫里分成了很多派,官家、圣人、宰相,各怀各的心思,全都为了那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在斗法。

“愣着干什么,不赶紧收拾好,等着朕亲自动手吗?”

李福慌不迭地弯腰收拾,顺便端来温水替官家净面净手。

赵祯躺下,阖上眼睛没了声音,要不是偶尔咳嗽两下,那模样看上去就像个死人似的。

这些日子官家常常如此。

有好几次,李福甚至吓得想去探他鼻息。

都说伴君如伴虎,李福庆幸自己跟着的人是赵祯,这个官家至少不好杀人,大不了骂他几句,或是让他们受点儿气。

可是李福没有怨言。

他亲眼看到的,连官家都要受大臣的气,何况他一个阉人?

赵祯突然侧过脸来,声音疲软而虚弱。

“朕要歇了……滚下去!”

李福低头上前,为官家掖好被子,放下帐子,慢慢后退而行。

合上门,正要转身离去,冷不丁看到一个颀长的人影站在那里,身着大内侍卫的衣裳,头微微低垂,身影有些熟悉。

李福皱了皱眉头,“官家歇了,快走吧快走。”

他今儿不想再挨骂了,赶苍蝇似的,有点不耐烦。

那人却没有动弹,站在当场,“我有急事要见官家。”

李福一听,差点儿吓得跳起来。

“你,你是,你是……”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劳公公,行个方便。”

声音未落,他径直从李福的身侧走过去,推门入内,李福见状心脏一缩,紧跟两步就要去拦他,却被斜刺里出现的另一个侍卫拉住。

“李公公留步。”

李福看了看那侍卫腰上的刀,指一指傅九衢离开的方向,张开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那侍卫道:“公公今晚什么都没有看见。”

李福额头上都是汗水,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了似的,结结巴巴,“可,可是官家……”

那侍卫道:“官家要是见到什么人,官家自然会说。要是官家不肯说,那就是官家也没见到。官家都看不到,只有你李公公一个人见到,那就麻烦了……你说,别人是信官家的呢,还是信你李公公的?”

“……”

李福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

那是官家疼爱的外甥,即使他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也该由官家来责罚。官家可以不高兴,他李福不可以。要是嘴巴不乖,说出去了,倒霉的人必然是他……

砰!

房里传来一道声响。

李福吓得条件反射地直起身,想要冲进去,再次被侍卫拉住。

侍卫摇头,李福吓白了脸。

第643章 甥舅相见

“朕不是叫你滚出去吗?你又进来做什么?”听着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赵祯忿怒地低斥:

“滚……朕让你……滚出去……”

他说话已经很费力了,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破碎、沙哑,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明黄的龙帐外,灯火昏暗。

那个人影不仅不走,反而越来越近。

赵祯脸色大变,突地伸手摸出枕头下方的匕首,身子微微地颤抖,“朕要歇了……出去……”

“官家,是微臣来了。”

那人在帐外三尺停下,声音哽咽。

赵祯一怔,猛地拉开帐子,怔怔看着他。

“阿,阿九……”

傅九衢看着龙帐里那个瞪着一双混沌的眼睛,面颊消瘦,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皇帝,慢慢地行礼。

“微臣得闻官家龙体有恙,一时间心急如焚,便擅自作主、无诏回京,请官家责罚。”

赵祯双眼直直地盯住他。

久久地盯住。

不动,不说,深陷的眼眶里是赤红的眼白,有湿润的痕迹。没有人知道,天下至尊至贵富有四海的皇帝,在龙床明黄的帐子背后,也会哀叹命运,悲从中来,也会害怕得颤抖,也会情不自禁地落泪。

“朕还以为……以为……”

以为他们容不得他再活下去,要换个人来坐那把龙椅。

以为他天命将尽。

赵祯默默将匕首推回去,轻咳两声,佯做无事地叹。

“你啊,可真是……忤逆惯了,从不肯听朕的话。”

傅九衢微微抬头,看着赵祯容色憔悴的样子,心窝处微微疼痛。

孩童时看舅舅,仪表堂堂,威仪英俊,举手投足都是无可比肩的帝王龙气。舅舅朝他伸手,宠溺地唤一声“阿九”,就能引来满园宗室皇亲的嫉妒。眼下再看病中的舅舅,整个人瘦得仿佛包在一张皮里,威风还在,到底是失去了点什么,仍然唤一声“阿九”,却唤出傅九衢满心的酸楚……

帝王宝座。

九五之尊。

傅九衢眼前走马灯似的,有无数赵祯的脸掠过。

“唉……”

赵祯一声叹息,带一点难以言说的哽咽,看傅九衢的目光却是难得的温和。

“朕已无大碍……你速速离开京城……莫要让人发现了。快走吧,阿九……”

傅九衢肩背挺直,一动不动地持剑站在他的面前。

“官家的病,到底怎么回事?”

赵祯情不自禁地叹息,“老了,不中用了……他们都盼着我死呢。”

傅九衢:“可是有人谋害?”

赵祯的眼皮像抽筋似的,抬了抬,盯住他问:“若是当真有人算计我,你会如何?”

傅九衢慢慢抬手抱拳,“微臣必杀之而后快!”

赵官家双眼一热,泪珠子突然就那么滑落了下来,眼泪不值钱似的往外滚,堂堂帝王竟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得傅九衢忙不迭地上前,想要安慰他。可走了几步,想到那是龙床,床上的人是天子,他又停了下来,隔了三步距离,声音冷肃地问:

“确有此事?”

赵官家摇头。

傅九衢递上帕子。

赵官家拭了拭眼睛,望向别处,“最近这双眼睛也不中用了,太医说是看札子疲乏,害了眼病……咳咳……”

傅九衢抿嘴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