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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小医娘(57)

“我有一个故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沙哑的声音,带着苍凉而决绝的无望。

不待辛夷开口,他又幽幽一叹。

“埋在心底久了,已成暗疾,不吐不快了……”

辛夷淡淡问:“为什么是我?”

崔郎中微微侧脸,望定她明亮的双眼,微微一笑,“我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但你是除我以外,第二个认识马钱子的人。”

除他之外?

那陈储圣呢?

辛夷心底突了一下,没有说话。

崔郎中步履疲惫地走向塔殿中间的一张木桌,在他背后,点燃的烛火散发着暖黄的光晕,照在老郎中瘦骨嶙峋的背上,寒意涔涔。

“过来陪我喝几口,我便告诉你答案,也算遂了你的心愿。”

他坐下来,轻轻咳嗽着,朝辛夷招招手。

一张木桌和三张木椅,都十分破旧,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崔郎中却不嫌弃,用袖子擦了擦,便从桌下掏出酒坛和酒碗出来。

“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会向小友讲起,我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

他自言自语一般,一张老脸被幽幽的光线照得诡异异常,青袍下的身子却显得羸弱无比,看辛夷一动不动,他仿佛记起了什么陈年往事一般,脸上布满了笑。

“你很像我的女儿。倔强、固执、脾气大、古灵精怪。”

辛夷微微一怔,“我很荣幸。”

崔郎中扼住袍袖,用一只满是褶皱的手,慢条斯理地抚去木桌上的灰尘,咳嗽着,整个身体笼罩在昏暗的烛光里,每一句话都突兀无比。

“这张桌子有些年了,椅子也是,以前总坐在这里吃女儿奉的茶……”

辛夷不说话,默默看着他。

这个老郎中身上好似有太多的故事,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塔殿里充斥着低压的气息,悲伤就弥漫在空间里,令人呼吸吃紧。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郎中,出生医家,从小习医,一心专研,不谙世事,不通人情世故……后来去御药院和御前奉药,修撰医书,也是为弘扬医理,让世人少受病痛折磨……”

辛夷眉头紧锁,不算太意外,但还是不免冲击。

“你是陈太医?”

老郎中淡淡一笑,拿过酒坛缓缓倒入杯中。

“于官场之道,我一窍不通,受小人挑拨,得罪官家,被贬黜罢官,也并无不甘,从不与人为恶。我心安理得地隐居张家村,结庐行医,尽心尽力为村民治疾,常常自掏腰包补贴药材,未曾有半分亏心……”

豆火如血,微微闪烁。

老郎中慢慢抬头,双眼仿佛泣血般殷红,幽光闪动,诡谲赫人,声音如若哽咽。

“可这个世道,这个世道……”

他停顿一下,手指抠动木桌,一字一顿。

“专欺善人。”

辛夷默默走近坐下。

老郎中微微垂下头颅,许久未动。

……

那一年的天气格外诡异,未到冬月,天气便如同数九寒冬一般,草木霜冻,寒风凛冽,小河上结起了一层浮冰。

张家村里有个妇人产后落下病根,久治不愈,陈储圣为了替她求医,特地远去崂山寻找自己的师父,不料,这一去竟是与家人的永别。

待他返回张家村,一家十余口早已伏尸在地,医庐燃起了熊熊大火,可怜他疼得如珠如宝的女儿,衣不遮体,裸露在寒风天里,村民们围在现场,指指点点,说他们家遭贼的景象,还有人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贼人如何入室烧杀侮辱。

整个村子无一人出来阻止。

甚至,无人为她身无寸缕的妻女披上一件衣袍,任由他们如此暴露在冰天雪地里,被围观……

老郎中面色深沉,声音听来无比地阴森。

“还有我的师弟,崔友,他千里迢迢来汴京送医方,也一并死于贼人手中……”

辛夷:“所以,你要报复?”

老郎中道:“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换我来答,那便是让他们都绝望而死。”

辛夷问:“为什么你不报复那些入室的贼子,而报复村民?”

老郎中冷笑一声,“谁说我没有报复?”

辛夷一愣,心里涌起无限悲凉,“那些好端端地投河自尽,死于汴河的人,便是你做的手脚?”

老郎中猛地转头,眼神冷冷地看着她。

“他们该死!张家村人都该死。当年他们肯稍发善心出手护我妻女一二,我便不会家破人亡。悲剧也不会发生。”

“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恶在他们心中!如你的婆婆刘氏,二嫂小谢氏,还有你的夫君张巡,欺你、辱你,视你如草芥、弃你如敝履……你说他们该不该死?我毁了这个村庄,让他们断子绝孙,算不算替天行道?”

无人敢嫁,无人敢娶,所生婴孩全是畸形。长此以往,张家村再不会有后人……

无声无息,便完成了让张家村断子绝孙的报复,不得不说,计划十分缜密……

辛夷问:“你乔装成崔友,张家村人都不会察觉吗?”

老郎中重重哼声,“当年我隐居张家村,不想让人认出我是陈储圣,在外一向以帷帽面纱遮隐,未曾以真面目示人。当日得知家中出事,入村时我已衣裳不整,帷帽掉落……

崔师弟葬身火海,人人都说是我被烧死,那我便顺水推舟,以崔师弟的身份苟活下来,慢慢为他们复仇……”

冷风萧瑟,从无窗的孔洞中吹进来。

辛夷抱紧双臂,缓缓地闭了闭眼,在这个惨烈的故事里,她不知道自己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你的报复,为什么是从我嫁过来那一天开始?”

第50章 广陵郡王为她搏命值不值得?

老郎中没有回答,只是将斟满的酒推到辛夷面前。

“喝一杯吧。”

辛夷轻笑,“昨日在红炉喝过,头还痛着。”

“怕我下毒?”

老郎中犹自拿起辛夷面前的那杯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你不是想找人要《简要济众方》吗?那书有什么好的?拼拼凑凑,哄皇帝的玩意儿罢了。等饮得痛快了,老夫不仅告诉你真相,还赠你更好的书……”

辛夷心底一跳,“你是说?”

老郎中眯起眼睛,“《药王残篇》,以及老夫毕生精力撰写而成的《陈氏本草》,呵,翰林院那些个医官,多是收录老夫当年编修的医方而已……”

他很是自负。

辛夷敬重这样的医学大家。

没有迟疑,她拿过面前的酒杯。

“敬老先生。”

酒香扑鼻而来,辛夷皱了皱鼻子。

“女儿红。”崔郎中幽幽地叹,“我多年前埋在院中桂花树下,原想等我家凤儿出嫁那日再启出来大宴宾客……便宜你了。”

辛夷心里沉甸甸的,“晚辈有口福了。”

传说中的女儿红没有那么好喝,有点辣喉咙,一口就上头。

辛夷呛得咳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