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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小医娘(406)

曹翊盯着张巡的眼睛,笑了笑,有些感伤和落寞。

“比起他们的性命,我挨一顿训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从宾州长途跋涉而来,两个人脸上都有疲态。

但相比曹翊,张巡神色要平静许多。

“生死有命,由不得你我。”

曹翊眼皮一跳,眸底忽然涌上一层雾气,音调颇为悲伤地问张巡。

“张大人就不难过吗?”

张巡沉默一下,“我难过又能如何?死者已矣,存者再是煎熬,不都得活下去吗?”

曹翊肃然抿唇,但见张巡突然目光锐利地扫过来。

“当初我折翼昆仑关,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不也都坚强地活下来了吗?我们今日也正该如此。”

曹翊道:“张大人当年重伤坠河尚有转机,郡王如今落入悬崖生死不明,我们怎可放弃寻找?”

张巡微微一笑,嘴角勾出一丝讥诮的笑,冷漠地道:“那当初我坠河,朝廷可有派大军压境,前来为我寻尸?”

一声淡淡的反诘,见曹翊沉下脸来,张巡连忙拱手施礼。

“曹大人恕我直言,人命虽有贵贱之分……但我们身为将领,当以大局为重,眼下正是讨伐侬军的关键时刻,我们的力气应当用在刀刃上,若大举派兵搜索郡王遗骸,势必会破坏朝廷的讨伐计划……这个罪责,只怕你我都担当不起吧?”

曹翊目气沉沉地盯着他。

“你仍在气恨重楼?”

张巡一怔,摇头失笑。

“曹大人说笑了。我与郡王结识一场,虽然彼此生了些嫌隙,有心结未除,但我不是恶毒之人,怎会为他人丧命而高歌?只是……曹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不可感情用事呀。”

张巡上前两步,望着峰峦深渊,无可奈何地一叹。

“大宋的将士要死,也当死在战场上,怎可做无谓的牺牲?你看看这深渊,飞鸟难渡,人踪皆无,我们如果一意孤行寻找郡王尸骨,要耗费多大的代价,要死多少人?曹大人,活人的命,总比死人贵重啊!”

曹翊沉默。

张巡不冷不热地一笑。

“士兵再是贱命,也是父母的心头肉。上有老,下有小。赔上他们的性命,曹大人……您就忍心吗?”

天地间冷肃一片。

不知何时,夜幕已降临。

曹翊一叹,疲惫地闭上双眼。

“罢了。传我命令,停止搜索,大军——开拔回营。”

温热的湿气阻碍了辛夷的呼吸,水渍从额头滑下来,将她的双眼模糊一片。

眼前的画面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九哥!你,放我下来……”

“不要说话。”傅九衢将辛夷驮在身上,踉踉跄跄地行走在暗淡无光的密林里,浑身上下如被汗水洗过,林中湿气又重,衣袍好似泡了水一般,潮湿不堪。

他深深呼吸,扶住树木,口鼻里溢出一丝凝重。

“十一再坚持片刻。”

辛夷知道他想救自己,不会轻易放弃,心中更是难过。

从山崖坠下后醒来,辛夷就发现自己被傅九衢用腰带绑在背上。

身上很痛,无处不痛,如今的她仿佛一个被人拆散骨架再重新组装的人偶,意识和身体如同被剥离……

伤得很重。

她可能要死了。

这种濒死的感觉让她沮丧、惶恐,明明身子疼痛难忍,脑子却格外活跃,与傅九衢相处的一帧帧画面,不停在脑子里回放。

笑的,闹的,恼的,怒的……

还有汴京城的亭台楼阁,人潮车流,那繁华盛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呈现眼前,如同回光返照。

“不要再走了。”

辛夷呻吟般小声地唤他。

傅九衢太瘦了,不知道分别的这些日子,他是如何虐待自己的,辛夷记忆里那个修长精实的广陵郡王,脊背硌人,伸手便能摸到肋骨。

她的头垂在他的颈窝处,可见骨胛高耸。

辛夷双手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听着他不均匀的呼吸,难以抑止的痛苦。

“我近来胖了不少,身子重……不要浪费你的力气。”

傅九衢没有说话,身子颠簸一下,不知踢到什么,咚地跌下去,他连忙护住辛夷,稳住身体,但脑袋却重重地磕在了树上,鲜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他没有喊痛,而是回头问辛夷。

“十一,你没事吧?”

辛夷摇摇头,眼睛虚弱地睁开。

“你摔到没有?”

“没有。”

“你额头流血了。”

“这不算什么。”

辛夷一窒,看着傅九衢憔悴黑瘦的脸,在空旷山林摄人心魄的寂静里,眼泪唰一下滚落下来。

“不要这样……九哥,你不要对我这样好。”

第332章 坦白局

这个山林仿佛没有尽头,陡峭的石壁更像是无处可攀的天梯,他们困在其间,行走其间,无处可去,无处可逃,傅九衢背着她跌跌撞撞地寻找出路,已然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

辛夷心惊胆战,但他什么都不说,每一次都会咬牙爬起来,背着她继续行走。

脚不行了,便用手。

一边走一边爬,一边爬一边走。

他混身伤痕累累疼到麻木,但每一个回眸都在笑。

“天意弄人,逢此大劫,也是上天对你我的考验,十一,你要坚强些。”

辛夷不想让他失望,一直在努力地坚强。

坚强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如同远去的河水,无法自控。

她不想哭,泪水却不听话。

于是,她又哭又笑,那模样让傅九衢心碎至极。

“别哭,十一,别哭。”傅九衢连忙将辛夷从身上解下来,抱坐在石头上,一面想为她擦眼泪,一面问她的伤势。

“是不是很痛?十一,再撑一撑……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辛夷摇头苦笑。

“傻子,我不痛的。”

辛夷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为傅九衢难过,为傅九衢对她这样的好……

他原不该承受这些。

鲜衣怒马的广陵郡王,生来富贵,即便天灾人祸战乱不断,又哪里会影响他调弦弄乐,行走水岸楼阁,烟柳画舫,赏玩汴京的满目繁华?

如今,辛夷的双腿已不能行走,身上多处骨头断裂,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似的,命悬一线。傅九衢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他从小习武,有武学基础,坠崖时又被马儿和树枝挡了一下,这才留得一命。

但辛夷知道,再这么拖下去。

她活不了,傅九衢也会死。

“十一不哭。”傅九衢从来没有看过辛夷哭泣,这一副泪水串串的模样,让他手忙脚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声音慌乱得像是呓语喃喃。

“我知道你疼,咱们再忍忍,再忍忍好吗?”

他轻轻抚摸着辛夷的腿骨,修长的手不停地颤抖。

伤成这样,那疼痛该是多么地锥心刺骨……

“疼得受不了你就咬我,狠狠地咬我,好不好?”

“我不疼。”辛夷艰难地抬高手臂,摸了摸傅九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