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的娘姓曹,和汴京城里的大曹家是本家。虽说早已出了五服,但往祖上数三代也是亲兄弟,逢年过节有来往。
红衣女子不姓曹,但她亲娘姓曹。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兼养女,小曹娘子的表妹——京兆郡君高淼。
高淼十五岁时,便由当今帝后做主,嫁了濮王赵允让的十三子、右卫大将军赵宗实。
更绝的是,由于赵官家的儿子早夭,赵宗实曾被抱养入宫,以宗室子的身份养了几年……因此,这段姻缘被民间称为“天子娶媳,皇后嫁女”,大婚时轰动汴京城。
高淼身份的显贵,自不必说了。
若说曹漪兰是贵女,那高淼便是贵中之贵。
“原来是京兆郡君,失礼,得罪了。”
辛夷朝锋芒毕露的高淼行个礼,不卑不亢地一笑,又望向崔郎中。
“崔大夫说,吕小郎是因为落水后撞到颅内,中脏腑?”
崔郎中抬了抬袖子,朝她客气地抱拳。
“正是。不知小娘子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辛夷笑了笑,接着道:“吕小郎不是中脏腑,而是害瘟症。若我猜得不错,吕小郎昨日落水后,是自行回家的,当时并没有人事不省,而是有一个明显的发病期,先是头痛、脑热、颈部僵硬,手足抽搐……而后才丧失意识。”
小曹娘子惊讶地看着她。
铁蛋的情况确实如她所说,一般无二。因此,小曹娘子最初没有重视,在背地里骂了张家人一通,让孩子换了衣裳,还吃了夜饭。
到了晚间,铁蛋才高热脑痛,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辛夷看着她的表情,微微一笑,“若是中脏腑,铁蛋摔倒时便会人事不醒,不可能有力气跑回家告状。”
小曹娘子激动地连连点头,顾不得指责她的过错了,“张娘子你快说,这个病怎么治?我儿要如何才能醒来?”
她把辛夷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崔郎中轻捋胡须冷哼,却是不悦了。
“张小娘子竟是杏林圣手?那你昨年病中困苦,又何必求到老夫跟前来?”
辛夷没有在意崔郎中的看轻和鄙夷,得到小曹娘子许可,便走到病榻前,探了探铁蛋的额头,再平静地搭上他的腕脉。
“中脏腑病变在颅内深层,是血脉破裂压迫所致的意识混沌,乍然一看,吕小郎的病情确如中脏腑,又有摔倒在先的事情,崔大夫如此诊断也是常理……”
“小娘子。”崔郎中不耐烦地打断她,“问脉开方不是儿戏,不要捡来几句医理就四处卖弄……”
“崔大夫!”辛夷也打断他,“可否借银针一用?”
崔郎中皱眉:“你要做什么?”
辛夷松开铁蛋的手,自信地道:“铁蛋危在旦夕。医治不及,恐会意识受损,失语失聪、甚至死亡。你当真要与我再辩论下去吗?”
她视线锐利地盯住小曹娘子,也盯住她那颗做娘的心。
小曹娘子如坐针毡,看着高淼。
“表妹,表姐的心乱了,你帮我拿个主意……”
高淼扶住她,冷冷凝视辛夷。
“先说好,你治不了,怎么处置?”
辛夷一笑,“任由郡君处置。”
高淼冷面冷眼,“我要你不得好死。”
她说得狠辣,辛夷却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没有问题。反之,我若治得了,郡君又当如何表示?”
高淼扬起眉梢,冷声道:“此事一笔勾销,我另付你诊金。”
辛夷勾起唇角,“一言为定。”
“不可。”崔郎中突然站起,走到高淼面前,拱手拜下,“郡君,此事万万不可。针灸可通筋脉内腑,寻常人不可妄动,张小娘子素来言行无状,实在信不得……”
高淼冷眼看他,“那崔郎中可有更好的法子?”
“这……”
“就这么决定了。”
崔郎中名叫崔友,在汴京颇负盛名,既然他都没有办法,那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高淼当即拍板,“让她试试。”
照崔郎中的说法,中脏腑便是脑出血,这样吕家可以认定铁蛋的病是因为张家孩子推入水渠所致。而辛夷所说瘟症,是温疾的一种,中医说法。按现代科学来说就是脑膜炎。
两者带来的后果大不相同。
要不要担责,就看病因。
银针在手,辛夷没有犹豫,卷起铁蛋的衣裳,抄针取穴,大椎、风府、曲池、合谷、太冲……动作麻利而熟练,怎么看都不像是第一次施针,或是不懂针灸的女子。
屋里寂静一片。
好半晌,辛夷挽袖收针,看了看面红耳赤的铁蛋,伸手将崔郎中往后一拉。
“让开。”
崔郎中始料不及,被他拉得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原本人事不省的铁蛋突然醒转,四肢缓慢地抽动几下,喉头滚动,嘴里噗的吐出一口秽物——
不偏不倚,恰好喷在俯身看他的高淼身上。
“呀……”
扑面而来的呕吐物让高淼愤怒至极。
她看到辛夷拖开崔郎中。
“你故意害我?”
她作势就要抽刀,辛夷却没有给她发火的机会,冷静地上前扶起铁蛋,“快!崔大夫,掐住他人中。”
崔郎中很快反应过来,俯身看去。
“怎的惊厥起来?”
辛夷道:“扶好。”
高淼看他二人忙碌,又气又恨,又不好当着表姐的面做出嫌恶铁蛋的举动,只能咬牙吃这哑巴亏,自行出去清理。
辛夷此刻也顾不得这位京兆郡君。
她和崔郎中手忙脚乱地制住铁蛋,随即让小曹娘子去地里挖来地龙(蚯蚓),加上胡椒和黄豆,把水熬干,再去掉药物,取了黄豆,喂铁蛋服下。
说来神奇,方才抽搐呕吐,不省人事的孩子,神智竟慢慢恢复过来,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小曹娘子。
“娘……”
第18章 马钱子———
从吕家离开的时候,崔郎中叫住辛夷。
“不知小娘子师从何人?老夫甘拜下风。”
辛夷微微一笑,“师父姓周,他老人家隐居世外多年,名讳不愿为外人所知,望崔大夫海涵。”
崔郎中连连点头,“老夫明白,明白。”
说罢,他弯腰打开随身的药箱,拿出两张药方递给辛夷,“这是我先前为吕小郎开的药,烦请小娘子参详。可是因我药不对症,害了小郎君啊?”
辛夷接过药方,一行行看下去。
羚角片、霜桑叶、川贝,生地、钩藤、滁菊花、茯神木、生白芍、生甘草、淡竹茹……
这些药物有辛凉开窍,增液舒筋、清肝熄风的作用,对中脏腑有效,而瘟症无益,确实延误了治疗,加重了病情。但吕家人都没有追究,谁会上赶着往自己身上揽罪名?
这个崔郎中倒是个有趣的人。
辛夷笑了笑,将药方交还给他。
“清热镇惊、凉血解毒,对病情是有帮助的。崔大夫不必自责。”
崔郎中如释重负地看着她,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