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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风(64)

他正发愁,忽然听见外面楼下传来喧哗声。

郑笙走到窗边往下探头,楼下正有一支舞狮队路过。

这是粤地人的老传统了,每到过年,总会舞狮舞龙,除秽迎新,上海因为是全国性都市,广州商会的人每年也都会请人扮上彩狮,在新年游行队伍里开路。

今年打仗了,前线将士在浴血,市民不管手里有钱没钱,都会节衣缩食给前线送上一点吃的用的,所有人的新年在炮火中度过,自然不可能再有此盛景,平常街坊莫说放鞭炮,便是打个喷嚏,都要小声些,生怕引来误会。

眼前的舞狮队与其说“队”,其实只有三个人,与往常规模相去甚远,一人敲锣,一人打鼓,还有一只“小狮子”在后面边舞边走。

放在从前,看惯了大场面的上海人觉得这就是小打小闹,都不稀得给上一眼,可现在,郑笙发现,除了自己,还有许多人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望下去,脸上带着或许是憧憬的难以名状的神情。

没有人去斥责这支舞狮队的不合时宜,可能此时所有人心里都跟郑笙一样,想从“小狮子”的跃动中,从锣鼓的喧嚣中,窥见从前的热闹,与未来的希望。

长长的街道,原本是几个行人低着头行色匆匆,如今却也都驻足让路,看着舞狮队路过。还有好事的小孩子跟在后头拍掌,仿佛又有了从前几分过年的氛围。

不知怎的,郑笙鼻头一酸,也差点落下泪来。

“以后会有的。”

听见这句话,他扭过头,发现沈魄居然从床上下来,同他一样并肩站在窗边。当然,两只手都拄着拐杖。

“哎哟,你怎么下床了!”郑笙忙搀住他。

沈魄看着楼下光景,对郑笙道:“以后不仅会有,还会更热闹,这里所有楼房,都会被拆除,变成高楼大厦,战争会被阻挡在国门之外,因为不会再有人敢轻易就把大炮军舰拉到我们家来。”

他指着远处,“你看那里,就那个地方,会有一座美妙的高塔平地而起,每到晚上,星光璀璨,像一颗矗立在东方的明珠。还有那边,会有一大片商场,那里面卖的东西,汇聚了全世界最齐全最新的商品,就连美国,欧洲那些人,都要千里迢迢过来买。”

郑笙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莫不是在做梦吧,也没发烧啊?”

沈魄自顾自道:“触目所及,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但放在眼下,没有人能理解吧,没有人觉得我们能做到,没有人觉得,觉得这个国家的人还能站起来,建设成那样。即便是最乐观的人,也肯定想不到……”

郑笙以为自己听明白了,顺着他的话道:“我倒是没怀疑过,泱泱大国几千年文明,要是能给我们几年时间,何愁建不起高楼,可是如今,唉!”

沈魄恍若未闻:“可这些事都该有人去做,光在这里想,有什么用呢?我总得做些什么,哪怕没有大出息,也得让那家伙好好看看,没了他,我照样也能闯出点名堂来,不然百年之后,肯定会被他嘲笑,都已经救书了,都已经参与历史了,怎么还没能留下自己的姓名?”

他喃喃说着,望向楼下渐行渐远的舞狮队,眼睛已经湿了。

第43章

闻言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点如在梦中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能驱使手脚动作了,虽然不灵活,浑身发软,但这种踏实感,是之前在沈魄那里没有的。

入目是现代化的病房,病床、仪器、电视机,他这是回来了?

床头摆着鲜花,还有各种营养品,守在床头的母亲大喜过望,忙喊来护士,又是形形色色的人进出病房,冷静一下被填充得热闹,闻言还有点晕晕乎乎。

这是怎么了?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好像遇到了地震?

他跟着居委会和村干部去劝说村民搬迁,结果碰上余震,头顶横梁砸下来,他下意识把离最近的一个小姑娘推开,自己却被砸中了?

闻言觉得自己好像喝了很多酒,喝断片的那种,他脑中的记忆断断续续,一会儿是地震前后,乡村支教的光景,一会儿又是沈魄和光怪陆离的民国,他有点分不清哪边才是真实的。

他亲缘浅薄,跟父母的关系也很一般,但现在,那个离异再嫁重组家庭又有了新的孩子,已经好几年没联系过的母亲,居然出现在他的病床前,这也让闻言觉得很不真实。

“你还认得人吗?”母亲轻声问他,大约是看他睁眼很久都没说话,怕他变成弱智了。

“妈。”闻言轻轻叫了一声。

母亲点点头,脸上的喜悦逐渐褪去,母子俩仿佛又变成两个相敬如宾的陌生人。

但是从她口中,闻言才知道,自己昏迷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舍身救人,自己却重症昏迷,成为地震中的先进典型,在他昏睡期间,已经有许多人来看过他,有领导,也有被救的人,还有普通村民,他支教的学生和家长,他们甚至自发捐款,鲜花下面的抽屉里放着成沓的纸币。

“你受到表彰,奖励已经在申请了,市领导跟我说,你这种情况,可以提前结束支教,不管你想继续读书,还是去考公,政策上也会适当给予倾斜。当初你跑到农村,我们就不赞同,你看看这里的环境,还是市里的,也比不上我们那,你好好考虑一下,最好还是……”

“我知道了。”闻言轻声打断她,“我有打算。”

女人瞬间闭嘴,脸上表情也更淡了。

两人像找不到话题硬被安排到一个场合的路人,她觉得自己对儿子已经够有耐心,明明不喜欢,也耐着性子说了这么久。

“对了,还有件事,乡下的房子要卖掉了,你舅舅清理出一些东西,是你外公留下的,说要留给你的,你有空回老家看看,要是你也不想要,我就让你舅舅顺便清理掉了。”

闻言有点诧异,外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个铁盒,里面还有些老照片什么的。”

“好,我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你让舅舅先别清理。”

母亲很快回去。

闻言出院的那天,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他不仅重症昏迷,还断了几根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能全手全脚活着,已经不错。

支教的同事和学生听说他出院,都过来接他,闻言看着他们,不期然想起沈魄。

午夜梦醒,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再也没见过那个纸醉金迷,却也大厦将倾的民国。

沈魄,沈家人,郑笙,张元济,老杜,林桂生,司机小吴,沈充,这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仿佛昙花一现,成为遥遥模糊的记忆。

闻言甚至不知道那一段经历是否真的存在过,一百年前是不是真有一个叫沈魄的大少爷,飞扬跋扈,风流倜傥,游手好闲。

又或者,这只是自己在昏迷期间做的一个梦罢了。

舅舅打电话过来,让他去拿老爷子留下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