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银蛛(77)

“好……再见,哥。”

“好……”

“等一下!”

突然挣脱理智控制身体的恐惧让他叫住了解钧南。

“怎么了?”

哥哥的声音依然那么耐心。

解扬的眼泪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汹涌地流淌着。

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才克制住了喉咙口的哽咽。

“喂?解扬?”哥哥在电话那边喊道。

他平复了心情,再次扬起了微笑。

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口腔,又咸又涩。

“哥,我爱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咱中国人不整那一套,下不为例啊。”解钧南在电话那头哑然失笑,他顿了顿,说,“……我也爱你,你是天底下最棒的弟弟。”

挂断电话后,他在电话亭里失声痛哭。

黯淡的路灯和寂静的道路吃掉了他悲痛的哭声。

许久后,他擦干眼泪,顶着夜色徒步回家。

在父亲的坟前,他给他最后烧了一捧纸。

“以后……就让哥哥来给你烧了。”

他依然每天花四个小时步行回家,在回家路上收集破烂,又在第二天进城上学的路上,去临近的废品站卖掉。

他比从前更细致,更耐心地照顾着智力障碍的母亲,每一天,他都从为数不多的空闲里抽出一段时间来教母亲如何照顾自己。

他依然伏在昏黄的电灯下,认真地写着每一日的作业。

他比从前更努力地活着,为了能够了无牵挂地去死。

唐柏若还是和高山遥同进同出着,她为了让他远离自己的蹩脚演技,让他感到深深的心痛。

无法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的悲哀和无力。

他从未怨恨过她,从始至终,都是切肤一般的自责和悲痛。

解扬带着这份哀痛,计划着自己的死亡。

他要用一次精心策划的死亡,将自己和唐柏若,都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第二天,他给学校请了三天的病假,拿着牟鸡换给的名片,走进了一家黑诊所。

他卖掉一个肾,拿到四万块钱。

这四万块钱,他分成两份。

一份假借父亲的名义寄给远在江都治病的哥哥,另外一份则放在铁皮盒子里,和一张“往前走,别回头”的纸条,埋在他和唐柏若经常去的秘密基地。

作为标志,他在埋铁皮盒子的地面上,用石头摆出了一个笑脸。

“你要一直笑啊。”他对这张笑脸说。

1997年的4月18日,机会终于到来。

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找他麻烦的高山遥大概是在别处受了不愉快,故态萌发要喊他一起去抓螃蟹。

他从宿舍里拿了高山遥三人组要求的铁桶外,还额外带上了自己的保温杯。

“让你拿桶就拿桶,你还带个保温杯干什么?”冯小米不怀好意地推搡着他的肩膀。

他小心护住了怀里的保温杯,低声道:“喝水用的。”

“嘁,你的讲究真多。到时候看你是喝水还是喝洗脚水。”冯小米嘟囔着。

“你们不买水吗?山上买不到饮料。”解扬说。

在他的故意提醒下,三人组来到学校小卖部买饮料。

一如既往,他是被支使的那一个。

趁三人组在小卖部外边抽烟讲话,他请小卖部的阿姨往他的保温杯里装满了冰块。

一桶冰块倒进保温杯,淹没了尖锐的匕首。

冯小米带路,四人来到那座山上。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他挣脱绳索,沿着下山的路,追上了高山遥。

他取出保温杯里的匕首,挥舞着冲向高山遥。

他故意装作被打到手腕的样子,让高山遥抢走了匕首。高山遥握着匕首向他刺来,指纹如愿留在了匕首上。

他故意疏忽防范,让手臂上出现防卫的刀伤。

一切准备就绪,他不要命地扑向高山遥,抓着他的头故意砸在地上的石头上,直到高山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捡起地上的保温杯,取出提前藏在身上的绳索,用冰块夹住沾有高山遥指纹的匕首两边,再用绳索将其缠绕起来。

肋部取肾的伤口隐隐作痛,或许渗出了鲜血也不一定。

解扬拖着疲惫的身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树下。他把高山遥拖了过来,然后将吊着匕首的绳索甩过了高高的枝桠,又把保温杯里面剩余的冰全部倒掉,杯子远远扔走。

终于能够躺下。

他如今期望的,也就是躺下。

解扬计算着匕首落下的位置,躺在匕首正好能够插入胸口的位置,手里攥着绳索的另一头。

只要冰块融化,匕首就会垂直落下。

他仰望着头顶正在坠落的夕阳,直视着那火红的余光,长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死亡前最后一次扇动的翅膀。

他等待着。

脑海里浮现出了父亲的面容,母亲的模样,哥哥的身影。

“我不想输。”他喃喃道。

他不想输给高山遥这样的人。

不想被仇恨吞噬,同化成另一个高山遥。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也要做自己。

“儿啊,爹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们做人讲究的就是一个良心。爹只要求你,做个善良的人。儿啊……”

父亲苦口婆心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耳边。

解扬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

“我做到了,父亲。”

冰块在太阳的余晖下越来越小。

在匕首落下的瞬间,他闭上了眼。

眼前浮现出,唐柏若的模样。

在那座稻草堆上,在那片只属于他们的海洋下,他对她讲起自己最近感兴趣的事情。

“我最近在一本书上读到了‘双缝实验’和‘延迟实验’,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首先根据‘双缝实验’,如果没有人去观测电子到底通过了哪条缝,它就同时通过了双缝而产生干涉。如果有观测行为,那么它就必定通过了其中一条缝。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头晕?更让人吃惊的在后面呢!”

“一个叫约翰·惠勒的人,提出了一个叫‘延迟实验’的猜想,实验的基本思路是用半镀银的反射镜来代替双缝。我们可以选择要不要在终点处插入半反射镜,这个选择,可以在最后一刻才来决定,在这个‘最后一刻’,光子理论上已经通过了第一块反射镜,但由于我们的干涉,它必须在快要到达终点之前,根据我们的选择,反过去决定当初到底走的是‘一条路’还是‘两条路’。在惠勒的构想诞生五年后,这个实验猜想真的被证实了。”

“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他难掩激动,满怀向往地望着那片浩瀚的海:

“这意味着,历史可以是在发生后才被决定是如何发生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之一。”

“意识,可以改变世界,甚至过去。”

他睁开眼,用包着创口贴的手拔出胸口的匕首,将它放进一旁的高山遥手里。

上一篇:后浪之下 下一篇:月亮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