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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87)

借监察司的力量寻人,倒并非是言耀辉刻意,只能说江氏和监察司关系非同寻常,配合默契,得知亲家三少要寻滞留在京的“同窗”,江氏的侍卫招来定时在言宅门前“路过”的一位行人打听了一下,会儿功夫,他们就把亲家三少想要知晓的那些书生落脚的详细住址递交了上房。

在言宅门前晃悠的,除了各府派出打探八卦的清客,还有监察司的暗哨。被北方士族直指为皇家豺狗的江氏和在民间声誉颇为狼藉的监察司的气息很有些相似,本来两者毫无瓜葛,但当江氏林夫人拿出监察司上层都少见的金符,已然公然昭示江氏是直属于皇家,效命于皇家,期间,袍泽之情意自然不同寻常。这次奉旨进京,江氏有事自然首选监察司咨询,但凡不涉及要事,这点小忙,监察司是不会拒绝的。

拿着监察司提供的准确住址,言耀辉也坦然,将言行袒露于监察中,绝了天家猜忌,上好。穿过数道巷道,巷中深处的青砖灰瓦的小院落就是言耀辉要找的地址了。

涉及到风华楼一案的一应人等,虽未被收押,也都被录下名目,勒令不得离开京城,随时听后上堂应话。

京城居,大不易。官书的学生,尚有学馆可以留宿,京郊私学署第的书生们的处境,就困难多了。以往到京城来,均赶早进城,暮色来临前赶着出城,就算滞留了,寻着巷弄的民宿,也还应付得起。如今被勒令不得离京,期限难定,只得四下寻找暂住之处,可叹,京中人素来对朝局有所涉猎,虽邸报未显,却也显然,但凡和“藐视王权”的罪名搭上钩,多半是需溅血才能交差的重案,就算书生们出得起住资各家客栈也都不愿意沾染上这等晦气,何况,最近京中异常繁盛,来往商旅、官眷络绎不绝,各家客栈都随行就市,价格都在水涨船高,连番被拒,穷愁寂寥,窘态显露的众书生巧遇着深巷一户民家正好有余屋两间,当即租赁了,这才有了落脚暂息之处。

一路寻访,来到这巷道深深处。

有些破损的门扉半启着,挨着门矗着个汉子,见着有人过来,抬眼打量起来。

“请问,你们找哪个?”矗着门边的汉子看了随后的公子好一派气度,下了台阶,躬身相询。

“听说一些书生暂住这里,我们少爷前来拜访。”服侍三少的时间虽不长,见识的风浪却不少,见得这人气息敦厚,眼底里却不失精悍,虽然非良家子,两名侍卫也默契,客客气气得抬手相询。皇城脚下,明里的暗里的,什么规矩都得做足,因为人不可貌相,谁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当官尚且如此,何况于小民。

“哦,是这里,请,快请。”汉子连忙让身一旁,道:“可巧,今日一早,来了好些位先生呢。”

这里以旁租杂居,若是拿着名帖送进去,做足了所谓的礼数,反倒是做作到极致。断了这些礼数章程,言耀辉抬脚踏入。一进出的小院比预计小,正堂两侧是东西两厢,廊檐、天井堆着各色杂物,颇显破落,选择与此,那些落脚于此的书生们心境想必更加低沉吧。

“三少?!”由小厢房后面小厨房转出来,一眼瞧着见着一步迈进来的言耀辉,拎了热水壶准备待客的书生失声而呼。

随着这一声惊呼,瞬间,本来静寂的小院顿起喧哗,门窗开启声,四下跑动声,跌撞碰撞杂物倒地声……

在京城,公子、少爷遍地都是,但是,从两月前开始,只要提及“三少”,那一定所得是扬州言三了。

好在院子很小,这一声引起的骚动很快就结束了,从小院各处涌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踏入院落的言耀辉……面前的人。

从小院喧哗声起那一瞬,由高墙陡然翻进来好些身影,反握锋利的短匕,横在三少眼前,目光如炬,气势凌厉。陡然被挤得踉跄到一旁,言耀辉的两名长随连忙垂下眼帘,小院虽起喧哗,但全无杀气,经验丰富的“前辈”们如此风声鹤唳。做作得太过了点。

这就是江氏安排保护他的人手?是不是忒多了些?被这么一帮子气势凌厉的汉子围在中间护卫起来的言耀辉轻握折扇,很想很想打开遮掩一下脸面。

校园安静得仿若听见微风拂面的声息,看着簇拥着三少的这些人,那些“守卫塞北,誓死效忠”的事迹早已在京中传开。他们不是江湖人,他们的生存方式和江湖人赖以集结的义气无关,他们只用锋利的刀来争取用嘴巴谈不了的安平。他们出生入死,戟战边外,成为边关无数百姓生存的生命防线。这些艰难绝非生活在安平都城中的百姓所能体会,但只消不需自家受苦,由得旁人卖命,自然不会反感就是。

短暂的姿态摆完,确定没了危险,他们翻身如飘影般瞬间消失在墙头、屋檐。

是退去,还是隐藏,那就无从知晓了。

四下很静,很静。议论不得刚才陡然来去的武士,那就先关注眼前吧。

由小院中各处涌出的住客们,有锦衣商贾,有布衣走卒,有看似温雅的书儒,也有豪杰般的魁梧汉子,当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陡然聚集一起时,三教九流的意味就显然而见了,这些还又罢了,在这若许男子中,居然簇拥出一道倩影。

书生们租住此处,除了连番被拒,难能寻着这处外,也还在于这里所暂住者并无女眷。读书人最忌讳瓜田李下,免得损了贤德名声,可就是本以为暂居的皆是男子的小院,居然多出了位女眷,一时间,天井的气息略显尴尬。

由汉子们簇拥着的并不该出现在院中的女子腹部微臃,孕身显著了,却丝毫不减损她的美丽。她盈盈上前,美目间珠泪流萤,同为家乡故人,身份却是天差地别,向言三少盈盈拜下的她看似娇柔,却自带寒梅般坚韧,见者无不生出怜惜,当然,心里也不免心中起惑,此女与言三少有何关系?

她是何人,这些又是何许人,今朝才得了江暮指点,言耀辉心中当然有数。看着这些人,言耀辉心里苦笑,显然,他在算计着别人同时,也被别人精算着了。

对这妇人,是改装作全然不知,还是该直接相问?虽心思百变,行止却不得有滞。按以礼数,言耀辉先行拜见严师、同好。

读蒙学起,虽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训育,其实不过是天地君亲师的宣科的说辞罢了,当不得真。尊师重义,出自本心,才为作准。言耀辉上前的这一拜,全无做作。虽然相处时短,在他眼中心里,这位广纳寒生,重教传业的山长乃真名士也。

山长微笑上前一步,双手扶起言耀辉,毫不掩饰对言三的欣赏。常年浸淫在京城这个权势都城,他深知在京城做人行事的艰难,言三在京行止不能说没有做作,但正所谓,行事做人,方正并不非得要有棱角,行事圆润也并不非得阿谀,扬州言三一言一行,拿捏得甚是巧妙,以一介外来子,将偌大京城言论掌控与此,想不佩服,很难。当然,依照目前困境,他很寄望言三能有所助益,姿态中自然更加随和,亲近。

说道书院山长、奉事等,聚集在此,倒不是他们不想避讳此事,可是现实容不得他们回避。连官学都被查封,区区私学哪有置身事外的可能?聚集在这里,是救人,亦为救己。

察觉事态加剧,一早赶来的师长们将责备埋怨跳过,细细商议下来,定论得结果,也只有言三能帮他们脱离目前困境了。以往听言三在京中风流不羁的事迹,还只是旁听来的故事,当真切身行走在京城这个地界之后,才觉悟出言三能在京城中作出这么些动静。一言一行是何等惊心动魄。就在正当他们拿捏不定该如何去求援之际,言三寻访了来。

锦上添花固然美,雪中送炭则更显情谊。落难于此,也不是没想去求助“同窗”扬州言三,只是,当初发起风华楼题对事宜,本意就是借由言三少的名头,如今落得如此,其中尴尬,不言可知。再加上风华楼一事涉及皇家威仪,又在刑部大狱那样的地界发生了命案,将藐视皇权的罪名做实,若是当真被牵连上这等莫逆答案,且不说他十载寒窗,前程皆无,后嗣子孙的前程只怕也将牵连,每每想到此,无不惨淡。如今得见言三前来,毫无夸张,一应目光落在言耀辉身上,犹如见得万佛降临,饱受煎熬的“同窗”们感动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