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手执白子,目光落在棋盘上,低声回道:“陛下,天子无家事。”
江载初淡淡抿了抿唇,却转了话题道:“冉冉呢?今日怎的不带进宫里来?”
前年皇帝将前户部尚书、陆大学士的独女指婚给景云。
下旨的前几曰,他还特意将景云召进宫来:“你真要朕指婚?”
景云沉默片刻道:“臣只要妻子温顺良善,陛下选的陆小姐,臣觉得很好。”
江载初的双眸平静无波,淡声道:“那么倒是朕多虑了。”
景云看着他,眸色中隐含复杂之意,良久,叹道:“情爱一途走来,不是每个人,都有陛下这般的勇气与坚忍的。”
皇帝一笑,不再劝说他。
第二年,景云便有了长女冉冉,粉雕玉琢般的一个小女孩,抱在手中会用乌溜溜的眼睛瞪人,江载初很是喜欢,常常要景云带进宫来逗玩。
“陛下这般喜欢孩子,为何不要一个呢?”
“这么说,这封奏书,你也是知情的?”皇帝随手将未看完的奏本扔在一旁,似笑非笑,俊秀的眉宇间却己经蹙起薄怒。
景云单膝下跪,却毫不退让:“陛下不能因为一己情爱,置国祚而不顾。”
这些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霍然站起,拂袖之下,整盘琉璃棋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不绝的声响。屋内立刻跪了一地的内侍与婢女,人人凝神屏息,不敢有丝毫异动。
“陛下,这封奏书上,不止有我的签名,亦有连秀、孟良、宋安……皆是当日随你起兵的老部下。臣等的心情,望陛下亦能体谅一二。”
“我曾答应过她……”江载初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来,竟似还有些恍惚。
“她都己经死了!”景云咬牙道,“再深厚的约定,也都过去了。”
江载初依旧蹙着眉,缓缓摆了摆手,竟不再理他,径自走了。
此后,各地求请江载初立后选妃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来。
在这滔天的浪潮中,始终岿然不动、不曾上书的,却是如今被贬在锦州做转运使的元皓行。也曾有幕僚旁敲侧击,问他道:“大人关心天下事,为何独独对此事置之不理?须知这也事关国运啊。”
彼时元皓行正在提腕写字,左看右看,均觉得那一捺不够有力。只是既然落笔,无从更改,他便只得放下了狼毫,淡淡笑道:“皇帝不会听的。”
他净了手,又摸摸鼻子,低叹道:“当年我本该记得这一茬……他又怎肯让旁的女子生下自己的子嗣呢?”
可事到如今,他亦只能期盼,或是时光模糊了君王如铁的意志,又或者……世上或许还有奇迹吧。
江载初虽不厌其烦,但在后宫一事上,却也始终心志坚定,绝不肯退让半步,朝廷之上,接连贬退十一名三品以上官员后,终于将奏书返退了一些。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群臣的智慧却在皇帝强硬手段下,婉转曲折地表现了出来。
宫廷宴会,狩猎马球……但凡有机会,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美女被送到皇帝面前露脸。秦国公的寿宴上,皇帝手中把玩着酒盏,带了酒意的凤眸微微扬起,笑道:“有人胆子再大一些,只怕朕这酒杯之中,也会被抹上催情之药吧?”
歌舞顿歇,舞姬们仓皇退走。
最后还是秦国公勉强笑道:“陛下说笑了,谁能这般大胆?”
“朕看你们之中,还真会有人这般大胆。”皇帝面色一沉,“好好的大家闺秀,竟要献舞求宠?这算是变着法子让朕选妃吗?”
秦国公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只得跪下谢罪道:“陛下,老臣想着这场宴席并无外人,侄孙女又自小善舞,这才命她适才献舞……”
寿宴最后不欢而散,至此,皇帝算是毫不留情面地驳斥了朝中各级官员。虽然换了暂时清净,却也令君臣关系倏然紧张起来。
九月初,景云奏议,请陛下于初九带领群臣外出“辞青”。
江载初准奏,九月初九这一日,年岁五十以上大臣皆赐茱萸绛囊、菊花酒,登矾山赏景。
矾山山势平缓,栈道又修得齐整,站在栈道上便能望见皇城全景,开阔壮观之至。
禁卫军本欲封山,只是皇帝念及京城百姓素来也爱来此处登山,便只嘱咐封了西坡。
江载初军人出身,体力自然远胜一众上了年岁的大臣,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半山腰,见到半山亭掩在葱葱秀木间,不由心情大好道:“景云,咱们去那里坐坐,等等他们。”
半炷香工夫,山道平缓,半山亭已近在眼前,江载初却停下脚步。
只见那亭子的石凳上,坐了一个小孩儿,手中拿了个香囊抛着玩。
“陛下小心。”侍卫顿时紧张起来。
江载初不禁失笑:“这么个小孩儿也值得你们这般紧张?许是哪户来游玩的人家走丢的,父母可要着急了。”
他缓步走向亭子,那小男孩因背对着他们,并未发觉,还兴高采烈地哼着歌。
“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
几句歌声飘入了皇帝耳中,牵动了脑海中最是遥远飘渺的记忆,他一时间如遭雷击,顿时停下了脚步。
“陛下,待臣去将他抱开——”
江载初蓦然伸出手,制止了侍卫的动作,独自一人迈进凉亭,走至小孩儿面前。
小孩儿穿着深蓝的锦缎袄子,底下是绸裤,略略有些肥大,看起来却极是可爱。他乍一见到陌生人,倒也不害怕,跳下石凳,带起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响。
江载初凝眸看去,深蓝的裤脚上,果然拿红绳扎起来,上边还穿着银铃。
他再缓缓望向那张小脸,天庭饱满,眼珠子乌黑,宛如紫黑葡萄一般,直欲滴下水来,年纪虽小,却眉清目秀之至。
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顿了片刻,只是看着小男孩的脸,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觉得这样熟悉,熟悉得能找出另一张魂牵梦萦的脸来……
“阿爹?”小男孩仰着头,口齿清晰地喊了出来,“你是我阿爹吗?”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句,江载初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多个年份,从未如此刻般心神激荡。连这短短的话,都在耳中起了重叠的回音,远远近近的,捕捉不住。
“你叫我什么?”江载初蹲下身去,与孩子平视,虽已狠狠克制,却依然能察觉到自己声音在发抖。
“你不是我阿爹吗?这么多人中,我最像你的模样啊!”小男孩回头望着那站了一地的大臣和禁卫军们,挠了烧脑袋。
江载初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见恒。”孩子大声道,“见微知著,日升月恒,见恒。”
“见恒……”江载初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一时间竟有着怔忡。
“对了,我姓江。”阿恒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娘亲前些日子才告诉我我姓江,阿恒总是忘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