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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繁华(出书版)(87)+番外

史书的记载自然成王败寇,真假参半,其中的曲折经过,却也带着依稀的真实,多少留下了当年的影子。

十月,宁王率众臣回京。

这一年的冬日来得分外的早,路上随处倒着饥寒交迫的平民,江载初一身黑色盔甲,手按沥宽,仰头站在丹凤门下,昔日辉煌的帝都经历了匈奴铁骑的践踏,大肆烧杀抢掠之后,大片的宫殿烧成焦土,已颓败之至。

而就在这样萧瑟的天地间,御史大夫元皓率众跪倒在地,请立宁王为帝。

宁王三辞三让,天地间忽然飘起这冬日第一场细雪。

他的鬓边沾染了那些新雪,仿佛青丝骤白,一双清亮凤眸望着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面上无波无澜:“起来吧。”

群臣间对望数眼,不约而同叩首,额头贴在地面上,只觉冷如生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二月,新帝登基,改国号永维。

国库因连年战事告罄,百废待兴,修筑宫殿的事便一再推后。

江载初如今暂居在保存完好的太极宫内,群臣议事亦大多安排在此处进行。这一日刚刚送走几名即将去西北守关的将领,内侍急急来报:“厉先生到了。”

江载初扔下手中狼毫,急声道:“请。”

厉先生是颤颤巍巍地被人抬进来的,老人家腿上肩上犹负着伤,挣扎着要跪下行礼,却被江载初扶住了:“先生免礼。”

老人定定地看着皇帝许久,叹道:“老头子知道,终有一日,殿下能走到今日。”

他一时间改不了口,皇帝也不怪罪,只淡淡看着他:“先生,当日的情景……能再告诉我吗?”

老人想了想,轻声道:“你走后没几日,就有一队人进来劫人。那时老头子在谷外散步,韩姑娘不放心,又让未晞陪着我,我二人方才逃过一劫。等到回来之时,家中的仆役、侍卫被杀得干净,尸横遍地……那丫头已经不知去向。回来之时……桌子上还隔着厨房刚端出的辣椒炒肉,那是丫头最爱吃的……”

江载初怔怔听着,他说得越是详细,自己心中便越是能勾勒出那幅画面来。

她必然松松挽着长发,穿着半新不旧的袄子,笑眯眯道:“这辣椒还不够辣嘛!”

“殿下,那丫头……真的死了吗?”

江载初木然摇了摇头,并不愿说出一个“是”。

“老头子有一个法子,能知道她是不是走了。”老人踌躇道。

江载初眼睛一亮,郑重道:“先生请说。”

“先前我告诉过殿下,韩姑娘体内的血凝一日不除,迷心蛊便一直有功效。”

江载初嘴角轻抿,是啊……青州府云榭台他们别后初见,她受尽他的凌辱,却默然承受。原来……那时迷心蛊一直在,只要她愿意,便能让他屈从己意。

可她再没有催动迷心蛊。

知道函谷关下,她要他,亲手取她性命。

心神恍惚之时,却听厉先生道:“若是你血中犹有此蛊,那么韩姑娘便还活在这世上。若是没了……”

江载初命人取来一枚银针和一只净瓷碗,亲手在食指上刺破小口,滴于碗内。

老先生全神贯注地取出药粉,洒入碗中,又静候片刻,举起细观。

等了很久,久到皇帝觉得这时光这么漫长,日晷大约都已走了半圈。

老先生放下来碗,嘴角边是一抹苦涩的笑意。

江载初只觉得自己的声音蓦然间哑了,竟不敢开口询问。

“陛下,须知生死有命。即便没有匈奴人,丫头身中剧毒,亦是熬不过一年。”

九月至今这四个多月的时间,江载初不曾放弃,四处遣散了暗探去追寻她的下落,皆因坚信未见她尸首,她必然还活着。

“陛下,你身上迷心蛊已解。”老先生已不敢再看他的神色,“意味着,蛊主已亡。”

他却比老人想象的平静得多,只是命内侍送老人出去休息,独自一人坐在殿内,安静地望向窗外大雪。

天空被撕破了一角,无数雪白蓬松的棉絮飞落而下。

景云进来之时,便见到这样一幕:皇帝的背影分明是挺直的,却又那样萧索,仿佛这天地间漫漫的白雪,皆落在了他身上。

“陛下……”景云轻声唤道。

江载初便循着声音回望一眼,眼神却是空落落的,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阿云,日后你找妻子,定然要找一个温顺听话的。”江载初的声音低沉悦耳,似是在和景云闲聊心事,“最重要的是,她绝不可骗你。”

景云心中涩然:“我知道。”

江载初嘴角却浮起一丝模糊的笑,低声自言自语:“你可知道,我宁可她还活着,骗我说死了,也不愿她如今这般……真的死了。朕这心里,就这么空出一块。”

永维元年四月,朝廷罢黜伪洮侯杨林,还权于韩家。

只是韩东澜年岁尚幼,皇帝留其在身边亲自抚养,最终派遣去洮地的朝廷大员,却让所有人惊讶——派遣去的是元皓行。

人人皆知元皓行使辅佐宁王登基的大功臣,匈奴入关之初,两人更是并肩抗敌,私交甚笃。绝没想到皇帝会把元皓行派去川洮任职。

临行之前,元皓行最后一次去太极殿见了皇帝。

彼时江载初淡淡抬起眸子:“你该当知道,朕为何将川洮交给你。”

“臣知道。”元皓行微微弓腰,“七年之后,待韩东澜成年重回川洮,臣自然会交还他一片富庶之地,礼仪之邦。”

江载初点了点头,不再看他一眼,示意他可以离开。

“陛下,临走之前,臣还有数件事启奏。”

“你说。”

“臣的族弟元丰佑,能识善断,性子秉直,臣想推举他为大理寺卿。”

“准了。”

“元家如今如妇孺,若是举家南迁,深恐他们体弱……”

“元家家眷留在京中,朕会照应着。”

元皓行爽然一笑:“如此,臣无他事了。”

他正欲离开,江载初却叫住他,若有所思道:“元皓行,你可知朕为何不杀你吗?”

元皓行毫无惧色,淡淡道:“臣也觉得古怪。陛下对臣,着实是宽容。”

周景华与冒曼之间的暗线,是他让人牵上的,至于韩维桑的所在,也是他令人告知周景华的。函谷关大战之时,元皓行留在陈县,看似什么都没做,却又将一切做绝了。

韩维桑一死,江载初再无弱点。

他所要的,便是这样一位冷酷、毫无缺陷的帝王。

他做到了。

真正到了这个时刻,他便是死,也已无憾。

江载初的目光重新落在折子上,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在他即将跨出大殿时,沉声道:“好好治理洮地,便算是你欠着她的吧。”

元皓行脚步顿了顿,回想起那个女孩,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沉郁却又聪敏,病弱却又美丽,只是偏偏不该,被帝王所牵挂。

元皓行仰头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西南:“是了,臣欠她的,便还给她的故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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