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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繁华(出书版)(8)+番外

领队的年轻商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颇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马赶上来,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伤已好了?”年轻人昂着头,骏马行得不急不缓。

管事穿着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颌,以及脖颈上隐约一道新鲜疤痕。

“托大人的福。”声音中丝毫未见怨怼。

“这方是你的本性?”年轻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当年都被骗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声,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极的眸子,“连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却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贩的左将军景云,缓缓将目光移过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说了四字:“天生凉薄。”

天生凉薄?

维桑咀嚼着这四个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齿生寒。

从青州府到长风城,脚程快的,大约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队,暗中实则监视着流民装扮的士兵们,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林立,烽烟不断,大道上常见流民们四散,诸城池的看守也习以为常。他们拔出刀剑,呼喊恐吓这些难民,不准他们入城,将他们赶上周围的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

落脚在离长风城十数里远的营帐中,维桑拆开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长出的新肉,果然,没有再长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惊心,今日却已痊愈。

这世上万物,历过再多伤痛,在时光流淌中,总也能渐渐完好。

维桑弯腰出了帐篷,看着周遭莽莽群山,他们留在此地,已经一月有余。

眼见景云带着数人一身尘土,下山而来,维桑急忙跑去,问道:“如何?”

景云依旧对她不理不睬,他身后一名模样老实的汉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经找到,正在改道。”

“与上将军约定的日子,大约还有半月。”维桑心中盘算了片刻,又望望这极晴朗的天色,掩饰住内心焦虑,“徐叔,来得及么?”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应,维桑心下一沉,却听景云道:“按照约定,上将军明日率军开拔,今晚便开始了吧?”

春日里是极干燥的天气。

镇守长风城的是老将王诚信。老将军生平并没有什么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后便会在府上小酌几杯。这些日子雨水颇少,空气中都是尘土的味道,老将军倒了一杯酒下去,忽听门口军士传报:“将军,前边斥候传报,逆军已祭过天地,明日便会开拔。”

老将军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领军是谁?”

“江载初。”

“宁王啊。”老将军低低叹了口气,花白胡子略有些翘起,他神色不动,“终有这一日,来便来罢,。”

话音未落,空气中弥散开一点火星子的燥味儿,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现,却是远处群山秀木中,映得天边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将军走至窗边,眯眼望了望:“莫不是这山上走水了?”

“天干物燥,长风城周围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饥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点了这山也未可知。”副将忧心道,“将军,需要派人去扑灭么?”

“大敌当前,不得分兵。”老将军霍然转身,“传令全军,明日一早在点将台备战!”

“韩公子,火势如今蔓延开半个山头,只怕……城内守将会下令扑火啊。”

灼热的气息旋流扑面而来,维桑站在山地,看着烈烈雄火,只觉得鬓边的长发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来。

“不会。”维桑笃定道,“此刻上将军领兵而来,守将王老将军是稳重之人,绝不会分兵出来灭火。况且……”

“况且这大火将夜晚照得如明昼,长风城地势颇高,里边的人能将城外敌军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于他们有利。他们绝不希望这火灭了。”

景云接过维桑话头,负手望着火景,悠悠道,“上将军已经拔营。”

“多谢景将军告知。”

“大战当前,这般豪赌,你心底可有一丝忐忑?”景云目光如刀锋,仿佛要看出眼前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丝软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将军打胜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维桑冲着年轻骁勇的将军一笑,半边脸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来何用?”

大晋光阳三年春。

上将军江载初率军二十万,由南自北,抵至长风城下。

同日,守城老将王诚信接朝廷军令,调集周围城池守军,共计三十余万,务必将逆贼斩杀于城下。

许多年后,长风城周围的老人们回想起那一战,犹自心惊胆战。

自古以来,无数战争在此处发生。然而只有这一战,被称为“长风之战”。

攻城的军队抵达长风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将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昼,压过一切星辰。空气中不安地弥散着焦炭和松脂的味道,军士们抹一把脸,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势随着风势,舔舐着夜空。

长风城内,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驻扎安顿下的敌军们。方阵一个又一个的矗立起来,人头如同蚂蚁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个方阵忽然起了动静,从中拉开一条空隙。旌旗翻滚间,一队人马急速行进,直入主帐。

城头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将军,那是……”

“宁王殿下。”老将军手握着长枪,仰头一笑,“很好,军容完整,训练有素,未让我失望啊。”

老将军一挥手,转身的刹那,忽又停步,问身旁副将:“我在此处驻守,已有多久了?”

“从先皇年间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先皇便送他来我这里学习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无异。”老将军抚了抚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这一日,对阵为敌。”

副将自是知道这段往事的,低着头不敢开口。

“如今兵场相见,就看看这小子,这些年可有进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转身下城。

江载初在主帐中坐下,佩剑尚未搁下边听卫兵来报:“景将军来了。”

“如何?”江载初起身相扶。

“这火已烧了月余,独秀峰几已化成坚实焦土,炽热滚烫,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禀,“上将军,这山已经够热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着数千士兵,如今还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韩维桑人在何处?”江载初沉默片刻问道。

“和徐先生一道进了山,十几日不曾出来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来,明日攻城,他为先锋。”

“上将军,守城的是,王老将军。”景云踌躇再三,轻声道,“你和他……”

“战场之上,并无师徒之谊,往日之恩。”江载初在灯下轻拭佩剑沥宽,一丝寒芒盈于眼中,语气平淡,“老将军与我一样,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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