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驹停在将军府门口,江载初解开斗篷,裹住维桑的身子,自己翻身下马,跟着向她伸出手来。维桑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将目光挪移到手上,很慢很慢的,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将她抱下马,径直走向府内。
维桑跟着他走到门内,径自转了方向要去自己住的西苑,他却停下脚步,淡淡看着她,冷声问道:“你去哪里?”
她的目光却仿佛是失焦,用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从昨晚那件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浑浑噩噩,仿佛是那一晚抽走了所有的活力与精神,整个人迟钝下来,停下了脚步。
“西苑是给军中谋士住的。韩维桑,你以为我真的将你当做谋士么?”他慢慢走上前,忽然伸手探进他给她披上的斗篷里,里边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他随手一触,就能摸到细腻的肌肤,他的眸色带了几分轻佻异样,“现在是什么身份,你这么聪明,还不知道么?”
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上明显带着常年行军留下的厚茧,维桑只觉得自己在微微发抖,幸好在这里他似乎没有打算要对她怎么样,很快抽出了手,颇为随意对赶来的侍卫道:“带她去南边,景云一会过来,让他去书房找我。”
江载初身边最宠爱的是薄姬,可是并不代表他的身边只有薄姬一个女人。
有些是手下将领送来的战俘,有些则是地方官讨好送来的歌舞伎,绝大部分都是有名无实,但她们统统都是一个身份——上将军的侍妾。
如今只不过又多了一个。
院子里有女孩子们说笑的声音,在维桑走进去的时候戛然而止,她们好奇的看着这个裹着黑色斗篷的新人,目光中有着猜测,或许还有不自觉的嫉妒——多一个人,便多分一份荣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薄姬那样的幸运的。
维桑却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只在一个少女匆匆奔到她身前时才回过神来。
“姑娘,你没事吧?”未晞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脸上泪痕未干,抽噎道,“是我没用,是我不好。”
维桑定定看着她,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几句,可终究她还是没有动,只是艰涩地开口:“不关你的事,未晞,我想沐浴。”
未晞要来了热水,一桶桶的往澡盆里倒。
维桑坐在那里,眼神直愣愣的,一动不动,清秀的面容在白色热气的蒸腾之后愈发的模糊。未晞探手进去试了试水温,“姑娘,可以了。”
这几日她提心吊胆的等着,只怕维桑出什么事,幸好她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虽然看着精神不大好,但是只要人安然无恙就好。未晞不敢多问,绕过浴桶走到维桑身边,伸手去替她解开斗篷,却未想到维桑伸手挡开了,她的声音嘶哑而暗沉:“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外边等着。”
未晞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那我就在门口等着,姑娘好了喊我。”
她悄悄掩上门,就坐在台阶那里,听到屋里隐约窸窸窣窣的解衣声,然后是水声,她稍稍放心,低头拔了根草在指尖拨弄。
天色已经暗了,未晞估摸着桶里的水也快凉了,打算起身却厨房再要些热水来。
南苑的门忽然被重重推开了,几名侍卫立在门口,身形笔直,年轻男人的身影在他们之后才出现,脚步坚实,直直的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未晞停下了脚步。
昏暗的月色星光并没有模糊男人清晰的轮廓,他虽是轻袍缓带,只是身上那种令人无法呼吸的凛冽气质还在,未晞连忙跪下,低下了头:“上将军。”
上将军脚步顿了顿,“人呢?”
“姑娘在沐浴。”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试图挡在门前,“我这就去喊她。”
她微微抬头,却见上将军的下颌轻轻绷紧了,甚至没让她将话说完,径直踢开了门。
哐当一声巨响,门栓碎裂。
蓦然而起的碎屑尘埃中,一豆灯光明灭,却看不到人影。
江载初大步走向屏风后,黄杨木的浴桶望着空空荡荡的,只有平静的水面上淡淡的雾气,隐约的细痕波澜。
他深邃浓黑的目光骤然收紧了,忽然探手下去,抓住了顺滑如荇草般的长发,哗啦一声提了起来。
韩维桑纤缕未着,就被他这样提出了水面,许是被水呛到,重重开始咳嗽。或许是因为受惊,她的身子软软的要倒下去,却因为被他狠狠的拉着头发,只能用手臂半支撑着自己,狼狈不堪。
黑色长发有些散乱下来,盖住了胸房,却掩不去胸口那块刺破的皮肉疤痕。那个晚上,她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撞上去,他虽然收了枪,却依然刺入半寸。一路回到长风城,她竟从不曾理会,仿佛这个伤口不曾存在。此时因为热水一泡,皮肉裂开泛着白色,那个伤口足足有寸许,原本就是沾不得水的,现在只怕愈发恶化。
江载初定定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手指不由收紧,硬生生逼她抬起头,承迎自己的目光。或许又那么一瞬间,触到她枯槁的眼神时,他也怔了怔,可是旋即那种冷漠与强硬便淹没了一切,他松开手,转身对站在后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未晞招了招手。
未晞走上两步,他径直将一个小瓷盒扔在她怀里,淡声道:“给她敷药。”
他冷冷退开两步,看着未稀把她从水中扶起来,给她披上干净外袍,背对着自己开始给她敷药。直到她将一切收拾妥当,他平静道:“跟我去书房。”
那一晚后,她再也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此刻隔了未稀,她终于慢慢开口:“将军要见我,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他勾了勾唇,眼神中殊无笑意:“韩维桑,我说过你现在还不能死——或者说,你死之前,还有东西没有交出来。”
维桑咬着唇,一言不发站起来,她的身子还带着些踉跄,却固执地推开了想要来相扶的侍女,只是死死的盯着江载初:“你做梦!”
他并不动怒,甚至微微扬眉,只轻轻吐出一句话:“阿庄的下落,你不想知道么?”
维桑的两颊上蓦然泛起红潮,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那个伤口的地方落出来:“你,你当真知道……”
“你可以不信。”他的声音笃然,转身拂袖离开。
“姑娘,姑娘……”未稀的声音很轻,却显得很是焦虑,而维桑仿佛不曾听到,跟着江载初的背影,跌跌撞撞的走出了门外。
南苑里无数的目光盯着这引人注目的身影,维桑却全然没有在意,她也忘了每时每刻的呼吸其实都在牵动着伤口,而眼前这个人的背影更是令她想到那个晚上——他就这样冷酷的毁去她所有的廉耻和骄傲。
心底那种翻涌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维桑只是觉得茫然,是恨么?可就算是恨,只怕他的恨,还是更甚于自己。至于曾经的爱,乱世之间,谁又敢爱?
依稀那是阿嫂告诉自己的,世上之人,情爱最是误人,放不下的那个人,便比旁人多了弱点——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把这个可怕的弱点摒弃了,用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