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之上,上将军独自坐着。一袭玄色厚锦长袍,黑发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双目中因为含着浅浅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视着跪着的少女,轻声道:“抬起头来。”
少女身子微颤,良久,才慢慢抬起头,却因为两侧烛光晕染,只觉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着规矩,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实看不出长了什么样,一双眼睛却是乌黑璀璨之极,盈盈欲滴出水来。
“刚才是你在弹葛覃?”上将军把玩着酒杯,轻声问。
其实这水榭极大,堂距足有十数丈,他说话声音并不响,却一字一句,极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少女点头道:“是。”
“再弹。”年轻的将军唇角的笑意浓了数分。
“将军,她的手……受了伤。”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听闻上将军素来待人仁爱,从不会为难下人,是以鼓起勇气开口。
上将军眼睛轻轻眯起,却只是慵懒的摆了摆手。
侍卫知其意,带下了少年琴师,依旧将少女带回琴室。
独自在琴后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复之前的惶恐怯弱,渐渐镇定下来。一旁侍应冷冷道:“快弹。将军等着听呢。”
她的指尖伤口历历在目,鲜血尚未凝固,她却只微微一笑,抚出第一个音。琴弦刮如伤口内,几乎能听到刺啦一声,银丝嵌入血肉之内。
浓稠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婉转带出一滴琴声。
真的是一滴琴声。
那声音越过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从某叶小舟上而来,与此处遥遥相对,琴声沾上丝丝点点的水雾,浸润了每个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绵绵细雨,自空中飘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风,密密的,柔柔的,沾湿衣襟。细雨渐至滂沱,汹涌而下,惊得人透不过气,喘不过声,仿佛金戈铁马,杀气铮铮厉厉。
良久,雨声忽地止歇,琴音渐逝。
“好!”厅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声,“好琴!”
上将军依旧在拨弄那杯酒,隐隐可见指尖泛白,他仰头喝了下去,转而笑道:“孟良,你何时懂得音律了?”
“将军,这琴师你便赐给我罢。”一旁的孟良放开了怀中舞姬,大大咧咧的开口,“你老说我不读书,如今我多听听曲子,总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战,先行官孟良悍不畏死,冲上城墙,立下大功。倚着以往的经验,立下大功之人,开口讨要个赏赐,上将军从不拒绝。
上将军倚在案边,额边一丝黑发落下来,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却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却以为他是答应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怜的,手指破了还得继续弹琴。将军,不然换个人吧?”
上将军将酒盅放下,却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战我军胜得漂亮。诸位辛苦了。”
座下将军们纷纷立起,口称不敢。
侍应们送上了封赏,上将军素来慷慨,赏赐之丰,令部下们喜笑颜开。
“诸君各自尽兴。”上将军拂袖站起,便要离开。
“将军,我的琴师呢?”孟良追问一句。
年轻男人半侧了身,一半神情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身形顿了顿,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颓然坐下,看着主公的背影,叹气道,“忒小气了。”
同僚凑过来,哈哈大笑:“别得寸进尺了。我看上将军对那女子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了?”孟良闷声道,“他眼中便只有一个薄姬,宠冠军中,连打仗都时时带着。我求个琴师怎么了?”嘟囔之间,他并未注意到,那角落传出的琴声,渐渐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们开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盘。一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还不走啊?”
却原来便是那少年琴师,慢慢走近,陪笑道:“我师妹还未出来,不知去了何处?”
“啊!那个弹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带去将军府上了——你还是别等了。”
琴师一时间怔住,等到反应过来,却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声,喁喁寂灭。
少女被带离水榭时,右手已经血肉模糊。
她跟着侍女,直到进入屋内,才低声问:“姐姐,这是?”
“将军命你将脸上面脂洗去。”侍女表情平板,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脚步顿了顿,似是听到了极为难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长袖,低声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却克制着没有出声,只是弯下腰,艰难的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扬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噗咚一声,落在浑浊的水中,荡漾出小小的涟漪。顺着那一波波荡开的水纹,一道黑色的身影蓦然撞进了视线。
她惶然起身,身后哐当一声,铜盆摔落在地上,溅了半身的水。而视线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隐约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她连忙跪下来,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头道:“上将军。”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锦长袍的一角,云纹凝重华贵。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响似一声。
她伏在地上,凉水浸湿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终于听到他衣料拂动的声响。
她以为他要离去,却蓦然间被人抓住头发,用力一拉。
头皮吃痛,少女几乎要叫出声,却蓦然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边漩涡正越搅越深,汹涌起伏间,年轻男人声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韩维桑,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一动不动与他对视,许是因为吃痛,眼中蓄了泪水,却始终未曾落下来,反倒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漩涡翻涌,终于成了炽烈的怒火,年轻男人跨上一步,低低问:“你叫我什么?”
韩维桑知道自己或许快死了,竟低低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说:“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没有人这般叫他了。
上将军放开了她,目光从她狼藉的长裙,最终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为你死了。”良久,他安静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扬眉望向他:“是,我……该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强。”
是夜,雨已停,露出远处极淡极淡的一枚弯月。
他走出屋外,夜风拂来,年轻将军的长发被掠起,颈处微凉。
一道黑影身法迅捷如闪电,掠到他身旁,低声道:“将军。”
“如何?”上将军淡淡问。
“已查过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处,因孤苦无依,被老琴师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师父子前来,今次老琴师病倒了,实在无法,便将她带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