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指指点点,却没人进去救火。他翻身下马,试探着问身边一个年轻人:“兄弟,可曾见过前几日来这里查案的一个年轻捕快?”
他尚未描述苏瓷的容貌,那年轻人却立刻说:“是姓苏的那位官爷么?”
“是。”
“他刚刚进去救邵家的小少爷了。”
裴昭微微抿了唇,二话不说将身上斗篷解下,在门口水缸处浸湿,披在身上,黑影一闪,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奔进了大门内。
火龙正在肆意地吞噬这座修建得极为奢华的江南大宅。他在宅子里找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有苏瓷的人影。
“苏瓷!”
“师妹!”
“阿瓷!”
初时还在往下淌水的斗篷瞬时便被烤干了,哔哔啵啵的炭木燃烧声中,裴昭忽然听到一声极为轻微的叫声。脚步蓦然顿住,他转身往厢房奔去,果然在烟雾中看到了人。
其中一人身形纤瘦,背上还负着一个少年——正是苏瓷!
裴昭一颗心蓦然回落到原地,径直接过了那少年,沉声道:“快跟我出来。”
身上少了负担,苏瓷脚步略略轻快了些,跟着裴昭出了厢房,跃出邵府。
“出来了出来了!”
乡亲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道:“没事吧?”
苏瓷一张脸上乱七八糟全是炭黑,此刻她顾不上问裴昭怎么会在这里,急急地俯身去掐那少年的人中。
有人递了一瓢水来,小心泼在少年脸上,他便咳嗽着醒了过来。
“邵零!”苏瓷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邵零十三四岁模样,因被水净了脸,露出秀气的五官来,有些迷惘地看了看四周,“我没被烧死么?”
苏瓷本想答他用一句你没事,只是有些力竭,丹田之气涣散开。天晕地旋的一瞬间,她一侧头,只对上裴昭焦虑的眼神,却连递给他一个微笑的力气都消弭得无影无踪。
裴昭伸手接住了她,先把了把脉,确定她并无大碍,只略略心疼得将她揽在怀中,却听周围乡亲议论纷纷起来。
“哎,这邵家得罪了蚕花娘娘,先是招来了瘟疫,这刚过头七还没下葬呢,人又都被烧得干净……“
“亏得苏大人跑进去把这少爷救了出来。”
“莲心种也都一把火被烧了,唉,真可惜……”
“可惜什么,邵夫人走了,谁知道今年能不能养出这莲心种来?”
议论声中,有人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跑至邵零面前,惊惶不定道:“少爷,你没事吧?”
“王叔,我没事,苏大人和这位公子救我出来了……”邵零双目含泪,喃喃道,“可是爹爹的身子,我实在是背不出来。”
那长脸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似是无力找出理由来安慰少年,只转向了裴昭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裴昭将苏瓷打横抱起来,“不用多谢。我与苏捕头是同僚,此行是奉郡守孙大人之命,来调查此次瘟疫。”
乡亲们顿时激动起来:“官府终于派人来?咱们有救了!”
中年男人忙拱手行礼道:“大人,我是邵家的管事王钦,这些日子因府内感染了蚕瘟,苏大人与我们一直住在客栈中。咱们先把苏大人安顿下来,再谈其他吧?”
裴昭见他做事条理分明,倒也颇为赞许,去客栈路上便问道:“为何这里人人都说邵家得罪了蚕花娘娘?”
王钦看了小主人一眼,只得压低声音,简单解释了一遍。
因为当地以养蚕为生,民间极为重视蚕花娘娘的祭祀。每年三月初一是祭蚕神的日子,全镇的蚕户出钱,由镇上最富名望的一家牵头主持祭祀,保佑今年养蚕结茧一切顺遂。
邵家主持祭祀好几年,未想今年却被揭了出来买的贡品以次充好,又因为扎的花车颇为粗劣,行到一半便裂开了,摔伤了好几人,当时人人惶恐,议论纷纷这样会得罪蚕花娘娘。未想到一语成真,半个多月后,蚕瘟流行,首当其冲的便是邵家。
“我家老爷、夫人都病死了,就剩下少爷和小姐。”王钦叹气道,“家中因为染了瘟疫,没人敢住,现下大伙都在客栈住着。”
“你妹妹呢?”裴昭问邵零,“为何要独自跑去家中?”
“妹妹也染了病,今日我是想回家中取她喜欢的布偶,谁想被大火困住了。”邵零用力揉了揉眼睛,露出无措的表情,“我亲眼看到,爹爹的灵堂被烧没了……”
家破人亡,对少年来说,终究是太过沉重了。
裴昭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下去。
三
这场火足足烧了好几个时辰,到了晚上依旧将半个小镇照得通亮。
因苏瓷一时未醒,裴昭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听楼下众人聊天。
“老爷夫人可真是得罪了蚕花娘娘了……”
“蚕花娘娘最是灵验不过,祭祀的事得罪了她。咱们个个逃不过。可只有老爷夫人走得最急……”
“可不是嘛!唉,还连累全镇的人都得病,连外来的苏大人都躲不过。”
裴昭心中咯噔一声,缓步下楼,取了令牌,只说自己是官府中人,追问道:“你们也都得了病?”
“官爷,这屋里的人都得了蚕瘟,也不知能撑多久。”一个男人苦笑着撩起衣袖,给他看自己手臂上的一块块黑斑,“你看,得了病就是这样。”
“蚕瘟?”
“养蚕的人家,最怕自家新蚕得这病。蚕身上起黑色斑点,昏睡不食,直至死去。只是咱们得罪了蚕花娘娘,这病就染到了人身上。”
“这场蚕瘟是何时起来的?”
王钦恰巧从二楼下来,答道:“三月十七。”
众人附和道:“对,正是三月十七那一日,老爷夫人也是那日死的。”
“能否细细说来?”
“十七日一早,老爷夫人来蚕房转了一圈。那病就散布开了,咱们十几个人都染上了,原本在添桑叶,忽然连推门的力气都没有。到了下午,大伙儿觉得不对,挣扎着出了蚕室,才知道老爷夫人已经病死了。”
“你家老爷夫人每日会去蚕室巡视么?”
王钦摇头道:“那倒不是。因为十七日是新蚕二眠的第一日,极为重要,老爷和夫人照例是要来看一看的。结果那天老爷看完,就怒气冲冲地走了。谁想到之后发生了这些事啊!”
许是明白裴昭听不懂养蚕的术语,王钦解释道:“蚕要经过四次休眠方才能化茧。对咱们养蚕人来说,这休眠的日子极为重要,大伙都是没日没夜呆在蚕房照看。邵家的蚕丝是要上供给皇帝的,更是马虎不得,二眠又是四眠中最要紧的一次,大家自然看得很牢。”
二楼忽然有人轻声道:“师兄?”
裴昭快步奔上二楼,扶住了苏瓷,柔声道:“现下觉得如何?”
苏瓷脸色苍白,双颊更是深陷下去,怔怔看着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半年多不曾与我联络,我担心你啊。”裴昭压低声音道,“好不容易寻到这里,又起了瘟疫。幸而家中与这吴兴郡郡守有些交情,他便给了我令牌,我才能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