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起来,就是那一晚,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替她喝了那杯酒。
在起哄声中,他放下酒杯,又看了她一眼。阮之的眼睛亮晶晶的,光芒无声闪烁。
她不是一个扭扭捏捏的女孩,今天他的表态虽然令她意外,可她也坦然接受了。
饭局结束后,傅长川按了下她的肩膀,低声说:“我去下卫生间,在这里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她单手插在口袋里,说了句“好”。
他从卫生间出来,前边走着两个女生,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她怎么这么好命?怎么被看上的?”
“是呀,也不会打扮,这么土,不是说是杜江南的助理吗?根本不配啊。”
……
傅长川意识到她们是在说阮之,不由凝神看了两眼,好像是饭局上不知道哪位带去的女伴,踩着高跟鞋,步步妖娆。他嗅到香水味道,其实隔了段距离,不算太浓,可他莫名地觉得有些刺鼻,加快脚步,从她们身边走过了。
阮之还靠在大厅的廊柱,没有挪动地方,大概等得无聊,还塞着耳机。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她才伸手摘下来,笑眯眯地说:“走吧?”
在车上,阮之轻快地说:“你刚才突然这样,我都替你尴尬。”
他微微仰着头,在查看十字路口的车况,随口说:“为什么?”
“你看我这样,和你也太不配了啊。”阮之耸耸肩,“你不觉得丢人?”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才能算得上相配?
家世?外貌?还是人品?
傅长川踩下了刹车,等红灯的近一分钟时间都快结束了,他才淡淡地说:“我未必有那么好。”
傅长川再见到那两个年轻女生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了。他这样对很多事无所谓的性格,非常意外,自己竟然还能记起她们。
和一年前提及阮之一派鄙夷的口吻不同,在这场选秀的初赛中,她们好不容易到阮之面前,笑容可掬地问候说:“之姐,你还记得我么?”
美星公司承办的这届选秀,阮之是负责人,她见过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还记得?于是抱歉地笑笑:“你们是……”
她们开始努力描绘那一场饭局,阮之便恍然大悟:“啊,是你们。”于是转头吩咐优优,“把她们的资料放在上边,初赛不用筛选了。”
那天傅长川来公司接她下班,她就拿了那两份资料,绘声绘色地说给他听,又问:“你还记得她们吗?那次说过我配不上你。”
他还真的认出来了,也很诧异阮之竟然知道那些背后的议论。
“你不晓得她们说人坏话的时候都会故意让当事人听到么?”阮之似笑非笑地说,“她们的圈子,也有一套生存法则。”
“你打算怎么做?”
“不怎么做啊,长这么漂亮,本来也能过初赛。”阮之随手把那两份资料塞进去了,转头看着窗外,感慨道,“不过她们大概也想不到会遇到我吧。”
车子在城市拥挤的交通中走走停停。
她坐在他身边,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无袖连衣裙,除了脖子上一根细而精致的锁骨链,没有带任何饰品,肤色白皙到发亮,发型简单却不随意,淡妆精致。
她在变成一个更好、更漂亮、更光彩夺目的阮之,他都看在眼里。
即便是这样,周围议论的声音依旧没有停下来。
她的出身、学历好像是原罪,后来再怎么努力,他们还是会说:“她配不上傅长川啊。”
连他这样不苟言笑、压根没人敢凑上来闲聊八卦的人多少都风闻了,想必她听过的更多。
而那些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的人中,很少有人觉得,他们会真的结婚。
阮之亲自选定的婚纱最终从国外运来,试过之后,她回到家还在和设计师沟通需要修改的细节。傅长川从书房出来,看她趴在客厅的桌子上,认真专注的样子,忽然觉得她是把这个婚礼当做一场活动在准备。
他在她对面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干吗这么看着我?”她有些警惕。
“到目前为止,你对我,对这个婚礼,有什么意见么?”
“没有啊,很满意。”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间要问这个,想了想才回答。
他问得更加明确一些:“没人和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阮之素着一张脸,五官略有些清淡,“托你的福,我压根没什么情敌可以聊聊啊。”
“我是说,有些风言风语。”
她想了半天,终于“啊”了一声:“那些话我没放在心上,多无聊啊。”
无非是门第不配之类的话,自从和他在一起,阮之不知道明里暗里听过多少。
那些人再喜欢议论,又怎么样呢?
就算是假结婚,他也选了自己,说明自己多少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傅长川听她坦荡荡地说出这个理由,不由笑了笑:“你不在意就好。”
可是阮之大概是不知道的,傅长川对于这样的议论,他远比她来得在意。
家世、学历甚至样貌,都是能够改变的,就像他看着她变得这样璀璨夺目,可是唯有一样东西,没法改变。
健康。
很多时候,他都能掩饰起这一点脆弱和自卑。可是在阮之可能怀孕的时候,那一点阴影,就这样无限量地扩散开了。
那个时候,他唯一能确定是,是自己爱阮之。
可即便那份爱,也无法抵消对那个孩子将要有的未来的恐惧。
他闭上眼睛,想象孩子因为玩耍摔破了膝盖,鲜血就汩汩地流出来,他的玩伴们会惊恐地看着他,往后,也会因为这样的病症,渐渐疏远他。
他想象孩子自此小心翼翼地生活、学习、运动,他或许出身名门,一出生就坐拥巨大的财富,可旁人提起他,却还是要叹口气,仿佛认定他会早夭:“真可惜呀……”
他想象孩子的父母因为他的出生而欣喜若狂,可最终还是因为这带了点缺陷的基因而放弃他……
终于还是在这样若有若无的恐惧中,为了心安,他换了家中的常备药。
即便是精于算计的傅长川,大概也没想到,他想拔出自己心底的那一根刺,却又种下了另一根,更硬,更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
或许是在她得到误服药物的消息,失魂落魄坐在那里的时候;或许是她不肯放弃、去了各大医院咨询的时候;也或许,是更早,自己亲手把全套的家庭药物更换的时候。
如果大学里那个科学狂人在身边,听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客观地评价:你的忧虑毫无道理,因为父母因子更换,你的孩子不会有和你一样的成长轨道。
可这些想法,终究还是太晚出现了。
他的生活随着她的离开,陷入了无序和混乱中,无非是庸庸碌碌地上班、开会、出差、赚钱。画面是黑白枯燥的,唯一的亮色,是阮之误闯进来的那些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