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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如星(出版书)(97)

他点了点头,示意所有人都暂时出去,自己走进去,轻轻拍了拍星意的肩膀。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见到是叶楷正,表情黯然了一下,轻声说:“我睡着了吗?”

他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底微微刺痛,却含笑说:“医生说尽量不要打扰他,我陪你回自己的病房好吗?”

她怔了怔,旋即点了点头。

他就牵着她的手,这一路上,她的手指始终是冰凉的。他恍若不觉,推开她的房门,笑着说:“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病房里虽然将就一些,但多少还是做个样子。”

桌上果然摆着热腾腾的酒菜,星意沉默着坐下来:“文馨呢?”

叶楷正脸上滑过一丝沉重:“我送她回老家了,那里有她乳母陪着。”

她敏感地嗅到异样:“……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给自己倒了一盅白酒,仰头喝下:“没什么。”

她伸手去握住他捏酒杯的手,只说:“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有什么事是难以接受的吗?”

叶楷正看了她一眼,抽出了自己的手,重新倒上一杯,慢慢地说:“肖诚的尸体,在下游找到了。”

星意僵如泥塑,尽管病房里的暖气烧得很足,她却难以克制地开始发抖:“也是在瓦子湾吗?”

他没有回答,视线微微垂下:“都过去了。”

星意有些恍惚地坐着,忽然听到医院外边不知道哪户人家放响了鞭炮。

真的是大年三十了。

局势再坏,随时都可能战火纷飞,可还是得过年。

一年又一年,时光过得那样快。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夜色,回想起去年在下桥,她和爷爷、大哥一起守岁,爷爷照例是给了大红包的,因为大哥工作了,她便又讨到了一封。子时快到了,爷爷催着她许愿,她就郑重地闭上眼睛:“我想要考上博和医校。”

后来回到颍城,她同文馨见面,文馨便高兴地说:“二哥给了我好大的红包。”顿了顿,又说,“肖大哥也给了。悄悄给的。”

她还清晰地记得小姑娘眼角眉梢的喜悦,于是打趣小姑娘说:“肖大哥给的,是不是比你二哥给更叫你高兴啊?”文馨素来便是那样坦率:“当然啦!”

她回忆起那些画面,额头贴在玻璃窗上,那一片肌肤冰凉。

而玻璃窗上亦倒映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年轻男人,带了丝担忧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无奈。她突兀地说:“二哥,我想去看看爷爷。”

他点了点头:“好,我会安排。”

“二哥……”她从玻璃的反光中注视他,忽然觉得心痛得难以言说,又轻轻唤了一声,“二哥。”

叶楷正从她的身后揽住了她,这样的寒夜中,两人心中都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却谁都没有再开口。

第六折 千里之外

老爷子下葬在下桥。

叶楷正安排了专列送她回老家,宋国兵随行。一下车,汽车便直接将她送到廖家的墓地。爷爷的新坟已经立好,立碑人则写着三个名字:孙廖诣航、孙女廖星意及孙婿叶楷正。星意裹着黑色的大衣,弯下腰给爷爷烧纸钱。风很大,手中的火柴一再地熄灭,她却并不着急,十分有耐心地点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点燃了纸钱,熊熊的火蹿了起来,带着青烟,熏得她的眼睛发涩。

他始终是她的爷爷。一手将她带大的爷爷,教会了她自立自爱的爷爷。

她的爷爷,善良、刚烈、正直、慷慨。即便犯了错,也从不吝于承担。

直到最后一张纸钱烧得干净,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下,星意又静静站了许久,才像以前每次离家去颍城上学前那样,和爷爷道别:“爷爷,我先走了。”

然而这一次,却没人再说一句“路上小心”。

她走到路口,对宋国兵说:“我想回趟家里。”

宋国兵有些为难:“夫人,最近外头最好不要多待。”

她坚持:“我要回去。”

宋国兵只好答应,立时吩咐警卫们先回廖家老宅排查。等到星意到了家门口,警卫们已经将廖宅检查了一遍,对宋国兵报告说:“没有陌生人出入。”

老爷子走得突然,丧事从简,只在家中供奉了灵堂以示祭奠。星意走进去,黄妈正好在折纸钱,一看到门口的

动静赶紧迎了上来:“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星意看到她,强忍住眼泪说:“姆妈,我回家来看看。”

黄妈摸了摸她冰凉的手,心疼地说:“姆妈给你去倒杯茶。”

星意在爷爷的灵前上了香,却并不敢多看那张黑白的照片,走到天井的围栏边,坐着发呆。黄妈在她身上披了块毛毯,又塞了火炉在她怀里,最后递上一杯热茶,满眼担忧地看着她:“怎么瘦了这么多啊?”黄妈絮絮叨叨问了廖诣航的情况,最后说,“不行……姆妈得跟着你一起回去。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星意靠着姆妈的身体,觉得软软的。姆妈身上总带着温暖的烟火味,听着老人唠叨,仿佛又回到小的时候……姆妈也是追着自己念叨个不停。那时觉得是负担,是烦躁,而到了此刻,却觉得是那样难得珍贵的温暖。

“老爷子这趟回颍城十分突然,留下以前的东西也都没有整理,你要不要看看,怎么处理?”黄妈想起了什么,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问。

星意打起精神站起来:“好,我去看看。”

她跟着黄妈往爷爷的屋子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了句“姆妈你等下”,走到门口等候的宋国兵面前,小声问:“宋大哥,劳烦你帮个忙可以吗?”

宋国兵忙说:“夫人请说。”

她带着他走到后院那棵树下,对他说:“劳烦你帮我挖一下树下的一坛酒。”

警卫

们连忙去找铁锹工具了,三五个男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将树下埋着的那坛子酒挖了出来。酒坛外边是一个樟木盒子,牢牢钉住了,宋国兵将它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问:“夫人,要打开吗?”

正巧黄妈取了一个小包裹出来,一看到这坛子酒,忍不住又开始抹眼泪:“这是小姐满月的时候,老爷子亲手埋下的。年前他还高兴地说,等到小姐你成亲,就能挖出来了……”

星意回想起那个下午,爷爷喃喃自语的话……那个时候,他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吧?她背过身子,很快擦了擦眼泪:“不用打开,我要带回去。”

黄妈将那个小包裹打开了,摊在了桌上:“小姐你看看,都是老爷子留下的东西。”

他惯用的茶壶、托人从上海买来看报纸的放大镜、从来不离身的怀表……每一样都那么真实鲜活,可他却已经不在了。

星意拿起那枚怀表,轻轻打开,里边的指针还在不紧不慢地走动。这……大概是爷爷最珍贵的东西了吧,她从小就看他戴着它,很少有离身的时候。黄妈看着这块表,叹气说:“这块表还是少爷以前从东洋买回来,送给老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