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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如星(出版书)(50)

她认出来是那个流

产女人的丈夫,他嚼着馒头的样子麻木而呆滞,说不出的愁闷。她便走过去,说:“21号床的家属吗?她现在睡着了,你可以进去看看。”

男人抬起头,肤色黝黑粗糙,胳膊上有明显的蜕皮,浑身还有酸臭的汗味,大约是码头上的工人。他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医师,我老婆她血止住了吗?”

“她体内有炎症,还要治疗一段时间。”星意看到他手里那小半块馒头,觉得有些心酸。

“都是我不好。她去药房的时候我就该拦着她……”男人抓了抓头发,一脸痛苦,“我晓得是因为穷,她为了省钱才不肯去找医师……”

星意看着他,觉得很难过——她该责怪这对夫妻乱吃药吗?不吃药又能怎样呢?毕竟他们连支付诊金的钱都没有。

洋人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国人虽愤怒于这样的蔑视,可不得不承认,国弱民穷,大家的确都是病夫。

这一日她的心情都极为低落,在普济堂工作到5点回家。佣人来开了门,笑着说:“小姐回来了?先生正在楼上书房呢。”

星意一心想早点回校,便走上楼想和大哥说一声。廖诣航在书房打电话,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笑着说:“小妹回来了。”

星意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果然,廖诣航冲她招招手:“北平专线打来的。”

星意走过去,黄铜制的听筒已经有些发烫了,她握在掌心,有些紧张地

“喂”了一声,听筒那边有滋滋的嘈杂声,叶楷正的声音熟悉而低沉地传过来:“星意?”

星意回头看看大哥,廖诣航倒是识趣地先出去了,她才低低地说:“是我。”

“你大哥说你去普济堂了?”叶楷正问,“工作一天累了吗?”

“还好。”星意避重就轻,“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还要段时间。想要二哥给你带些什么回来吗?”电话那边叶楷正逗她,“北平这边流行的东西和颍城有些不一样。”

“我不想要。”星意轻声说,“也没时间穿。”

电话那边叶楷正的声音便越发轻柔起来:“今天怎么了?不高兴吗?”

“有一点。”星意怔了怔,并没有否认,“我跟着医师开了几张方子,可是和他的南辕北辙。我觉得自己学得很差。”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星意情绪还有些低落,便说:“你一定很忙吧,我挂了,不耽误你的时间。”

“廖星意,你在骗我。”叶楷正一字一句地说,“到底怎么了?”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仿佛两人隔着长长的话线在无声对峙,最后星意才说:“二哥,我有点想不明白。”

“我一直以为,自己学好了医学,将来做个很好的医师,将来中国会有很多很好的医师。卫生与科学普及了,也可以一洗东亚病夫之耻。”

叶楷正“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可是我今天发现,要完成这件事,

只靠着医生没有用。中国已经有许多好医师了,可是……”她回想起遇到的那对夫妻,丈夫苍凉茫然的眼神,心底就有些发紧,“民众的医疗知识匮乏,医师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一时间不晓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叶楷正轻轻叹了口气:“星意,若是有一日,中国人摆脱了病夫的称号,那么医师必然是和病人一起进步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稳的味道,星意不由点了点头。

“好比医师和病人一道击掌,现在医师的手已经伸了出来,可是病人还迟迟未伸出。那么,你要把已经伸出来的手缩回去,还是等着对方同你击掌呢?”

“我……会等着。”她迟疑了一下,却又不失坚定地说。

“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叶楷正的声音分明隔了几千公里传来,却又仿佛就在耳边,“你要相信,你做的是对的。”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我也会,一直相信你。”

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星意微微克制住想要哽咽的冲动:“二哥,我明白了。”

她吸了口气,用很快的语速说:“你早点回来,我很想你。”她没有再给他机会说话,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北平的宅子里,叶楷正手里还握着话筒,犹有些发愣,电话已经断了。那句话还带着温度似的,令他唇角泛起浅浅的笑意。肖诚敲了门进来,见他还

没反应,便加重了声音:“督军,车子备好了。”

“哦,那走吧。”叶楷正站起来。

肖诚见他心情甚好的样子,便问了句:“和廖先生谈得很顺利吗?”

叶楷正摸摸鼻子,薄唇勾出恰当的弧度:“非常,顺利。”

江林铁路修筑权的进展僵持住了,叶楷正强硬要求独建,日本方面就拿着当年叶勋签下的互惠条约来说事。

北平政府既不愿日本方面参与这条中国至关紧要的铁路建设,但也不愿在明面上得罪日本人,也不想壮大叶楷正的声势,于是两边和稀泥,搞了个专家组勘察了地貌特征后,便保持着技术难题无法继续的看法,建议缓一缓再开工。郭栋明方面也是模棱两可,他素来是老奸巨猾的,谁都不想得罪,这次便和北平政府保持一致的口风。整件事悬而未决。

叶楷正在北平一月有余,行程比外人想象的要简单。白天是各种没有进展的会谈,重头戏反倒是晚上的各种舞会。

北平的街道宽整,汽车开得又平又稳,肖诚坐在副驾驶上,警惕地望着四周。今日有人请了京剧的名角来唱戏,帖子早就发来了。叶楷正虽不爱看戏,但也应承了下来。如今的达官显贵几乎无人不爱京剧,这样的场合,能见到的人往往比在正式场合还多。

“督军,今天郭小姐还是在的。”

“嗯。”叶楷正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的地方,“我坐一坐就走。

说起来,如今北平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倒不是陷入了泥潭的路权纷争,而是郭家的大小姐郭碧青对叶楷正督军的热烈追求。郭家这位唯一的小姐年方十八,在北平女子大学求学,据说在林州时就已经倾慕叶楷正。

这一次在北平,叶楷正上门拜访郭栋明时,郭小姐头一次见到叶楷正,便落落大方地邀请他一起去看电影。之后在各种晚宴、舞会上,郭小姐更是每一场都不缺席。可惜叶楷正并不领情,对人家小姐客客气气的,口风又紧,搞得记者们又去追问郭栋明。

郭栋明只有这一个女儿,答得也含含糊糊,直说年轻人的事他不管。最后就连委座都听说了这件事,半开玩笑地说:“我若是有个女儿,也要嫁给青羽。叶督军年少有为,的确是讨小姐喜欢的。”

汽车在公馆的门廊前停下,公馆分前后两幢,后一幢便是一座十分小巧的戏台。前后两辆警卫车停稳,布防完备,肖诚下车绕到后座,替叶楷正拉开了车门,低声说:“还是有车跟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