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前朝事毕,皇上带着几个儿子来为皇后探病了。
皇后娘娘急忙便要起身,却被皇上扶住,“你我夫妻,不必多礼。”坐下问了几句病情,接着太子妃便将方才之事一一道来,内官宫女们上奏皇后已经几日未进食,又有御医献上脉案。
皇上神情淡然地听着,皇后娘娘倒底为何病了他十分清楚,却将目光落在胶东王妃手里捧着的榆荚汤上,突然问:“这是青云媳妇亲手做的?”
正在上奏皇后脉相的御医只得尴尬地停下了,素波抬起头来四处看看,终于确定皇上是对自己说话,就赶紧答道:“是,是臣媳做的。”
“端过来朕尝尝。”
素波只得便将榆荚汤捧了上去。
皇上接过汤碗也不用汤匙,直接端着碗将汤一气喝了,然后放下碗笑道:“这汤与朕小时候母亲做的一个味道。”
“朕小的时候,家里并不富裕,丰年不过勉强温饱,遇到旱涝之灾或者朝廷加赋,粮食到春天就吃光了。从地里长出野菜开始,大家就都去挑野菜,掺了米糠裹腹。榆荚一下来,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榆荚不但能吃,还又甜又软,要是能在榆荚汤里再加些面混在一起,那时候就觉得是天下第一美味的东西!”
“就这样,每到青黄不接的季节,你们的祖父祖母就这样带着我们几个儿女半饥半饱、吃糠咽菜地度过了,直到地里的庄稼熟了才能放开肚皮用上一顿饱饭,然后又要节省着挨过冬天。”
“哪怕这样的日子,后来也没有了,天灾不断,又有官府不断地加赋,有一年春天不必说榆荚,就是榆树的皮也被大家都剥去吃光了,朕想与其饿死不如拼了,一怒之下便带着乡里的人抢了县城里的粮仓,然后才有了现在!”
皇上便指着面前的儿子儿媳们问:“这些苦你们谁吃过?”
胶东王自进了长秋宫后便立在一旁,旁人听了父皇的话皆有触动,唯他神情丝毫不变,父皇只知道他历尽苦难,孰不知自己挨过的饿只怕会更甚。野菜、榆荚他都吃过,而且只能悄悄吃,说都不能说出来!
皇上见半晌无人应答,就长叹一声,“你们哪里知道民生多艰!”
素波终于忍不住小声道:“父皇,臣媳是经历过水灾和逃难的。”
皇上就笑了,“朕倒忘记了,你是吃过苦的,也无怪能做出这道榆荚汤来!”
其实还真不是,素波跟着叔父逃难是在夏秋之季,那时候没有榆荚。她不过是馋,什么都喜欢尝尝,到了这个时节必然要吃榆荚的。但现在显然不是说明的时候,她就眨眨眼睛不语了。
“当年你们祖母就是这样亲操井臼,洗手做羹的……朕当初成亲时,静妃也曾亲自下厨……”皇上被一碗榆荚汤引着回忆起往事,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直到提到了静妃才猛然停了下来。不知为什么,静妃还在时,自己总觉得她不如皇后贤良懂事,更因为她的冷淡很少到她的宫中,可她没了自己却时不时地想起,夜里也曾梦过几次,此时就挥了挥手将心头那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走赶走,向大家笑道:“正好,我们还没用午膳,今天中午大家就吃榆荚汤面吧。”
素波就赶紧说:“榆荚汤面最好用荞面,比寻常的白面更有滋味儿。”
皇上听了就笑,“朕好多年没见过荞面,胶东王妃不提朕差不多忘记了,今天也正好尝尝,就让御膳坊备膳吧。”
一时吩咐下去,御膳坊掌膳内侍前来请教胶东王妃,“宫内从没做过荞面榆荚汤,还请王妃指点一二。”
荞面是很低档的面,色黑而粗糙,很多人都认为不能登大雅之堂,但素波很喜欢它独特的味道,甘香里带着淡淡的苦,正与充满着乡土气息的榆荚是绝配,所以才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没想到,却将御膳坊的御厨们难住了。
素波就笑道:“其实很容易,你们把荞面加上同样多的白面和好擀成大片再切成菱形小块,调好味道,出锅前再加上榆荚就好了。”
御膳坊得了吩咐,急忙采榆荚、和面,很快做了榆荚汤面送了上来,皇上便招呼大家坐下,每人分了一碗。
素波尝了尝,御膳坊毕竟还是有真本事的,且他们又有各种上等的食材,这汤里瞧着只有荞面和榆荚,但其实却用上好的鸡汤打底,又加了瑶柱、虾仁、香菇等等,十分鲜美可口,掌膳内侍完全听懂了自己让他们调好味道的意思了。
因与胶东王坐在一处,素波就将自己的碗悄悄换给他,又哄道:“你也吃一些,里面加了许多上好的料,如此的榆钱荞面汤我未必能做得出呢。”她早发现胶东王不大喜欢吃外面的东西,尤其是在宫中时几乎不碰一点吃食。
胶东王便舀了一匙送入口中,这榆荚终非当年自己夜里在宫中悄悄爬上树摘下的榆荚,而父皇应该也能觉出宫里的榆荚与先前在山阳老家的毕竟不同了吧。
素波吃了一碗榆荚面汤,又饱又暖,心情也愈加好了起来,见宫内气氛未免有些沉闷,就笑道:“我们家里把榆荚也称作榆钱儿,每年都要吃一次,说是讨个好彩头。”
皇上却也知道这个典故,“不错,吃了榆钱儿家有余钱!”
大家便都笑着应和,一时热闹了起来,但其实这些天皇贵胄们根本不在意什么家有余钱,除了胶东王和王妃之外,他们谁也没缺过钱用,根本不把钱当成一回事儿。
说笑半晌,皇上便挥手道:“你们都回府吧,朕与皇后说说家常儿。”
说到底大家都是来探病的,如今皇上来劝皇后,别人果然应该走了。
诸皇子皇子妃们告辞之后,内侍宫女们也都有眼色的退了下去,皇后娘娘身边最受信任的女
官走在最后关上了宫门。
宫殿之内立即就暗了下来,诺大的长秋宫内只有帝后二人,一时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等了半晌不见皇上开口,便忍不住哽咽起来,“我就是惦记三儿,他从小一直养在我身边,须臾不离的,今年一定要让他搬出宫外,接着又送到皇陵,让我怎么受得了!”
皇上不为所动,“你说三儿先前与你须臾不离,他的外宅是谁帮他置的?那个孩子又是谁的?”
对于草莽出身的邓家人,置个外宅养几个私孩子真算不了什么,过去在青州时看到了美人便抢回来的也寻常。可是世家又是不同,他们可以在家里养姬妾自娱,却在外面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而皇家对于面子比世家还要看重,天子之家,只要略有差错,便会有人进谏,特别是严正被封为御史大夫之后,更是一心拿皇家的错儿。
江都王先前已经被朝臣们多次上表参奏,皇后娘娘都想方设法将他保住了,这一次她也被儿子瞒住了,否则怎么不会让事情闹到如此地步,迫不得已想出以绝食逼胶东王上表的办法来,可现在被皇上几句话得无以言对,便痛哭道:“先前我们邓家占据青州时,满城之人谁敢对我们家的亲眷不敬?如今先是十九被关在府里,现在又将三儿送到皇陵。我每想到此节,就什么也吃不下,我们举家跟着皇上舍了性命家财得到天下,如今倒不如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