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参汤送上来,宁婉就与铁石扶了婆婆坐起来,一匙匙地喂了半碗,见婆婆摇头便要重新扶她躺下,不想她不肯躺,“拿被子来让我靠一会儿吧。”待坐稳了,精神就似好了一些,笑着向他们说:“我这辈子先前虽然苦了些,但却是俗话常说的先苦后甜,最有福气的,现在走了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你们不要太伤心……”
说起来宁婉最初其实并不大喜欢婆婆的性子,倒是为她报不平的感觉多些。但是几年相处下来,她越发与婆婆相得,真真地有了情分。如今见婆婆微微笑着,眉眼间满是慈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又知铁石的心比自己还要痛上百倍千倍,此时总要自己撑住。
突然婆婆目光抬起来越过他们,“既然叫了他,就让他进来见一面吧。”
虽然没有提名姓,但是宁婉立即就知道婆婆说的是谁了。她并不知婆婆怎么晓得自己让人找了公公,明明自己背着她到屋外面吩咐的,但此时只有赶紧答应着起身出屋,正要问去安平卫的人是不是回来了,就见公公没戴帽子,鬓发散乱地闯了进来,显然是得了消息立即便从家里骑马来了,也顾不上说别的,打起帘子道:“公公快进去吧,大夫说不大好呢!”自己随后进来去拉铁石,“我们去把孩子抱来。”
铁石突然得了消息,回到家里见娘已经不成了,此时神志早已经恍惚,一时没有明白媳妇的意思,只呆呆地在原处不动。宁婉一下子竟没有拉起,正要再说什么,婆婆就道:“你们也不必走,我其实没什么说的,一起听听也好。”
说着便转向公公平静地道:“我先前恨过你,还想过最后的时候一定要把过去的事情与你分说明白。但是现在我早不恨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几年我的日子过得好,心里也舒畅,现在儿子媳妇都孝敬体贴,又有孙子孙女儿,如今走了也是高兴的走。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也要保重身子。”
便又向儿子媳妇说:“把槐花儿和松儿抱来我看看。”
宁婉眼睛早被泪水模糊了,只怕下一刻就忍不住哭了,赶紧应了一声就去接孩子。
松儿抱来时还在睡着,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宁婉便将他送到了婆婆身边,婆婆便满脸笑意地瞧着他说:“与他爹一个模样,长大了也能有出息。”
宁婉一向知道婆婆虽然极疼爱松儿,但是槐花更是她的心尖子,便将松儿交给别人再拉着槐花儿过来,婆婆的笑意就更深了,抬手摸了摸槐花儿的脸,“奶奶要走了,槐花儿要听娘的话。”
槐花虽小,但也觉出不对了,因此早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现在就带了哭音问:“奶奶,你去哪里?”
“奶奶去那边,”吴老夫人便用手指了指卢家老宅的方向,那里已经改成了家里的祠堂,“槐花虽然看不到奶奶了,但是奶奶还会常来看槐花儿的。”说毕手便落了下来,人也阖上了眼睛。
第303章 恻隐
婆婆的事情出来了,家里立即一片哭声,接着便要停灵祭奠、举哀报丧。
若是寻常人家,丧事简单,便由亲戚朋友们帮忙办了,但是婆婆是五品诰命夫人,生时荣华,后事自然也要体体面面的,宁婉做主请了执事人,将事情都张罗起来。
看着移灵停床,接着大门一道道全部找开,红漆门、红灯笼上都糊了白纸,大堂变做了雪白一片的灵堂,宁婉只让家里的管事听执事人的吩咐,自己却将心思全放在了铁石和公公身上,只怕他们如梦中传言那般打起来。她曾听说,就在婆婆的灵柩前,他们父子就动了手。
虽然按宁婉的想法也觉得公公被打了也是应该,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亲生父子,婆婆尸骨未寒两人就打了起来实在令人心里难过,而且铁石也因为与公公动手打架名声特别地坏,她自然不欲他再背上这样的坏名声。
人已经装敛,宁婉见公公与铁石分列在灵柩两侧,皆恸伤不已,竟十分相似,突然想起婆婆离走前说松儿与铁石一个模样的话,这一对父子其实也是十分相像的,心里便更加伤感,只怕下一刻他们便挥拳相向。
如果真的那样,自己根本拦不住。
因此宁婉便抢先道:“婆婆去得安祥,慈眉善目,宛然如生,我们让她老人家安心去吧。”她虽是为了避免父子相向,但说的却是心里话。婆婆这一辈子,纵不是十全十美,但绝对能称得上好人,到了晚年,心更加慈善,待人也更加体贴,神情越发祥和宽容,面容竟也有如菩萨般的慈祥。最后的时候,她竟一直笑着,现在这丝笑意还在她的唇边。
宁婉觉得她一定不想看到任何争执,因此更不忍心让她的愿望落空,她一定要让这一对父子看得更分明。
公公自进了门,虽有婆婆向他说过几句话,但还未曾来得及开口,事情便已经如此了,此时便沙哑着嗓子道:“世人都知道我对不起她,我恐怕也真是对不起她的,幸好她跟着你们过得不错,现在丧事需要什么只管说,我……”
铁石截断了爹的话,“娘的后事,都由我和婉儿来办。”他的声音也哑了,可特别的坚定。
公公看了看儿子,并没有反驳,“都听你们的吧。”
铁石便起身给娘上了香,然后跪在灵前一张张地烧着纸。
宁婉便放下心来,父子二人虽然还有心结,但很明显他们间并没有什么火气。再想想婆婆临终前说的话,他们绝不会再打起来了。
铁石对爹的态度,是最受婆婆影响的。婆婆受了欺负,对公公满心怨恨,儿子自然感同身受;婆婆什么都放下了,当儿子的也就没有那么多恨意。
想通了这一节,宁婉便安心地取了丧服给铁石披在身上,自己也穿了跪在灵前。
公公在灵前枯坐了半天走了,待到第七日出殡时他又过来了,送了灵方离去。宁婉冷眼旁观,觉得公公对婆婆也并非完全无情,就似婆婆虽然说过不在意了,但心里未必果真不再想着公公。但不管怎么样,如今人已经去了,就是再有多深的情也没有意义了。
倒是婆婆的离去对铁石是极大的打击。他在外面固然已经十分伤痛,但宁婉知道那其实是他硬撑着了。在无人的时候,他竟在自己面前嚎啕大哭,像一个孩子似的。那种锥心之痛,宁婉感同身受,无言相劝,唯有将他抱在怀里默默地陪伴他。
好在他的确是最坚强不过的人,没几天就熬了过去,还忍着伤心劝媳妇,“那些礼仪究竟是虚的,娘活着的时候我们用心孝敬她老人家,如今她就是在那边也不愿意我们吃苦。你如今奶着孩子,千万别像你三哥说的饭都不能吃饱。”
三哥前些日子来给婆婆行礼,的确说起过居丧之礼,竟苛刻到了极点,宁婉也只一听就过去了,现在点头道:“我与你想的一样,虽然三哥在辽东都有了声名,但他的话我从来都只是拣有理的听。婆婆那样疼槐花儿松儿,我如今为婆婆办后事难不成就不顾他们姐弟二个了?我更要将他们照料好,婆婆才高兴呢。再比如你在军中,难不成为了守孝不练兵了?练兵不但要吃饱,还要吃好才有力气。真正的伤心不在吃东西穿衣服上,而是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