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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录(60)+番外

陆升见他神色不愉,愈发恼怒,遂信口开河道:“我乃司民功曹,京城内外俱是我巡逻卫戍之地,今日祭天,自然要提防宵小作乱。却不知谢大公子简衣装提木桶,到这寒门庶族聚集之地来做什么?”

谢瑢只当听不出他暗讽,将自己当做宵小对待,只提着桶往正殿之外的水井处迈步行去,随意回道:“……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谢瑢身为渭南侯嫡长子,其母自然是渭南侯正妻,纵使英年早逝,也理当葬在谢氏祖坟中,灵位供奉于谢氏祠堂配享香火才是。为何却沦落到大司命殿中来,同流离失所的无辜难民共处一处?

陆升难掩好奇心,他自然打听过,只是谢府秘辛,亦不足为外人道,故而只是徒劳无功。他也曾向师父卫苏请教,不料卫苏却道:“此事乃是当年一桩惨案,谢氏族人自然讳莫如深。你既然同谢瑢交好,谢瑢何时亲口同你说了,便是何时将你引为至交。你要听为师讲,还是等谢瑢讲?”

陆升自然不愿听师父讲。

如今纵然他恼怒谢瑢,好奇心却半点不少,谢瑢吞吞吐吐只提这一句,更令他好似百爪挠心一般,若非二人先前曾有过芥蒂,陆升只怕早就追了上去。

谢瑢却在门口停了下来,转头道:“抱阳,你可愿随我见见我娘?”

陆升嗫嚅道:“这……”

谢瑢轻笑道:“大司命殿难有访客,想来我娘也会欣喜。”

陆升听他语调意兴阑珊,不免又心软了,只暗自忖道,这儿子乖戾桀骜,却怨不得早逝的娘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便随同拜祭,也是人之常情。

遂板起脸道:“就随你……见一见令堂。”

谢瑢但笑不语,二人各自提了一桶水,穿过后殿,来到庭院中。

后院广阔,青砖坟茔整齐排列,谢瑢在前头引路,抵达了一处以白石堆砌的坟茔前,周围松柏环绕,灌木整洁。二人往返数次,将前前后后的草木俱都细细浇灌一遍,方才供上香烛,肃容拜祭一番。

这坟茔建得分外整洁阔大,墓碑上铭刻的却是:河下村白氏熙珍之墓。

陆升对河下村自然有所耳闻,河下村在寻阳郡,距离京城不足两百里。约莫十八年前,山贼袭击河下村,烧杀抢掠,更屠尽村人,其后寻阳郡守发书求助朝廷,是卫苏奉旨,率领羽林卫前往讨伐,围剿罪魁祸首天风寨,杀一百八十六人,活捉三百余人,为寻阳郡方圆数百里百姓消去了心头大患。

随后卫苏连年征战,接连破去数十个贼寇山寨,令大晋百姓少受流寇山贼侵扰,威名远播,而后以一介寒门之身扶摇直上,跻身朝堂之中。

故而他讶然道:“令堂是寻阳郡人士?”

谢瑢却道:“我娘是河下村白氏族学里,一位教书先生的独女。”

陆升心头突然一跳,忆起卫苏同他提过的话来:“谢瑢何时亲口同你说了,便是何时将你引为至交。”

谢瑢转头看他神色激动,面色不变,却温柔笑道:“抱阳,陪我饮杯酒可好?”

此时此刻,陆升自然不能说不好,便随谢瑢出了古观,往桃林深处行去,沿着溪流转弯处,一片平缓草地上,不知何人修了间悬空的竹屋,以药物浸泡青竹,便能维持竹屋青翠之色,数年不变,十分风雅。

若霜若雨正在竹屋外,守着红泥小火炉温酒。

二人拾阶而上,进了竹屋,坐在榻上,谢瑢一路至今,便同陆升细细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此事却要追溯到二十九年前一桩谋逆篡位的大案。

朝堂波谲云诡,纷繁复杂,不必赘述,只是牵连到了彼时仍是渭南侯世子的谢瑢之父,谢宜。

谢宜早同王家小姐定下婚约,成亲之前,奉父命前往荆州处置家中事,途经寻阳郡时遭歹人伏击,九死一生逃出来,被河下村的白先生所救。只是他却因头部受了重击,将前尘尽忘,又逃得匆忙,全身上下连一件信物也不曾留下。

白先生见他生得器宇不凡,想来并非寻常百姓,好心将他收留在家中,只等着其亲眷前来寻人,这一等,竟等了三年也没有动静。

却是因彼时渭南侯卷入朝廷纷争,各房又对这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虎视眈眈,他竟无力顾及嫡长子失踪一事。

谢宜前事忘尽,在河下村蹉跎三年,以授课为生,他倒也豁达,便下了在村中终老的决心。而后竟同白先生的独女白熙珍渐生情愫,二人暗通款曲,遂向白先生求亲。

白先生固然担忧爱女,同这身份不清不楚的公子成亲,只怕隐患颇多,然而这二人彼此爱重,深情厚谊,非彼此不娶不嫁,白先生无法,只得允了。

谢宜同白氏成亲之后,过得恩爱情深,一年后白先生病逝,彼时白氏已有身孕,八个月后谢瑢出生。

然而好景不长,谢瑢六个月时,渭南侯的亲信终于寻到了河下村来。

若是就此一家三口返回侯府,倒也是佳话一桩。然而同谢宜定亲的那位王小姐王姝,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自六年前谢宜生死不明时,王姝父母便有意为爱女退亲,王姝却道她此生非谢宜不嫁,如今谢宜下落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谢宜死了,她便拆了钗环,终生为谢宜守节。

王姝父母见她坚决若此,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她去。只是彼时京城众人提起来,却每每叹息得多、夸赞得少。大晋民风开明,并不崇尚女子节烈,王姝也是因年幼时就对谢宜情根深种,方才立誓,生生世世要做谢宜的妻子。她爱深情重,固然是一桩美闻,却白白耗费了六年昭华,好在谢宜竟安然无恙返回京城,于王姝而言,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幸事。

谢宜同妻儿一道被接回渭南侯府,老侯爷延请名医为他诊治,他终究也渐渐忆起了年轻时的旧事,更忆起了同他青梅竹马、海誓山盟的未婚妻来。

然而如此一来,白氏的身份却愈发微妙了。

谢宜对王姝、对白氏皆是真心实意,更何况男子娶妻纳妾,本属寻常,自然愿意将二人一道留下。

白氏乃是谢宜在河下村明媒正娶的结发正妻,如今更为谢宜生下嫡长子谢瑢。然而王姝堂堂王氏贵女,教养得犹若公主一般,如何肯同人做妾?更何况她原本就同谢宜有婚约在先,若不是命运捉弄,如何轮得到白氏一个乡野村妇嫁给渭南侯世子?

故而王谢两家几番协同商议,便要白氏让出正妻之位,谢宜娶王姝为妻,纳白熙珍为妾,谢瑢自然成了庶长子。在众人眼中,乡野村妇以名分换一生荣华富贵,自然是合算的买卖。

只是王姝心高气傲,白氏却也不是个弱女子,她只要谢宜将儿子记入族谱,确立其嫡长子的身份,而后同谢宜和离。待谢瑢满月后,白氏信守承诺,孤身一人返回河下村。

五年之后,便发生了河下村遭山贼屠村的惨剧,彼时谢瑢不过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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