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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升天录(177)+番外

陆升听他侃侃而谈,却越听越是心中寒凉。

因曾有日光诱哄他与欢喜天结缘之事在先,又有他负气出走,被抓回来关押至今在后,谢瑢连提也不愿听他提日光二字,其蛮横不讲理令他心有余悸。

如今谢瑢这番言辞虽然冠冕堂皇,为天下苍生计量,煞费苦心,陆升原不该有怨言。

然而他与谢瑢相识虽短,相知却深,谢瑢何时竟成了这般深明大义、为天下先、讲道理的谦谦君子了?

思及此节,陆升又未免自嘲,谢瑢蛮不讲理要独占他时,他烦不胜烦,如今谢瑢客客气气要送他远行,他却仍是生了埋怨,若论起不讲理来,只怕他也不遑多让。

只是到底意难平。

好在他委实不必意难平。

谢瑢见他不接木匣,柔声道:“抱阳,你莫非怨我送你涉险?”

陆升轻笑一声,正坐姿势格外端正,肃容道:“此行自然义不容辞,更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怨恨?”

那名为谢瑢之人笑容未变,仍是沉静注视于他,只微微挑起一边眉梢,轻声笑道:“哦?”

陆升手握悬壶剑刃,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对谢瑢做了什么?”

那人单手握着木匣,缓缓站起身来,笑容愈发明艳动人,柔声问道:“抱阳,我就是谢瑢——亦或该说,我才是谢瑢。”

陆升倏然起身,长剑铮然出鞘,然而银光灿然的利刃却突然间重逾千钧,险些自他手中脱出来,陆升忙两手牢牢握紧,剑尖遥遥对准了那华服公子哥儿胸前,厉声道:“你绝不是谢瑢,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是再故弄玄虚,休怪我刀剑无眼!”

那人微微垂目,清俊如月光皎洁的面容突然浮现出悲悯神色,轻轻叹道:“抱阳,实不相瞒,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谢瑢此人。”

陆升怔愣了许久,才将这句话听进耳中,一时间却难明其意。待一点一滴琢磨了其中意思,他便不知是气是笑,只得道:“一派胡言!”

那人却道:“抱阳莫非忘记侯彦了?”

陆升心神慌乱,悬壶也愈发沉重,最终剑尖下垂,叮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如遭雷殛,连眼神也涣散无光,身形摇摇欲坠。

那人待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横臂格挡,一面哑声道:“你——你——你是——”

那人装也不装了,神色容和,锋芒尽敛,顶着谢瑢那华美无双的外表,更叫陆升察觉到十足十的陌生与诡异。他却只笑道:“只可惜项王那复活之身寻得仓促,只能勉强用个几年而已。不过一群孤魂野鬼,能将招魂术用到这等地步已是殊为难得,若要从头造个肉俑,未免强人……强鬼所难,太过苛求了。”

陆升心中惊涛骇浪迭起,散乱的种种情报如今终于汇成一线,尘埃落定、迷雾消散,答案清晰、历历如刀,于理他固然恍然大悟,于情他却不愿置信。

那人尚在徐徐述说,将陆升最后一丝念想断得干干净净,不留分毫残余。

彭城王尚且身为世子之时,便与葛洪联手筹备,要为这位大人物备下复活之身,只是肉俑炼制固然不易、养育则愈加艰难——既要沾染人烟,又不可牵扯亲情,放在荒山野岭、隔离人世自然是不成的。

更何况这位身份尊贵,肉俑自然也要养得矜贵,却又不能因家宅不宁,卷入勾心斗角之中,反倒落了下乘。

——千挑万选,终于在二十六年前看中了渭南侯家流落在外的世子谢宜。

——是以谢宜抱回家中的嫡长子,实则并非凡人生养,而是天精地魄炼制而成的肉俑罢了。

他六亲疏离,隔离于世,固然尊贵不可言,却少有亲近之人,正合了彭城王与葛洪的要求。

只是原本的计划,是将肉俑温养至三十岁时,才能容器稳固,九禁九祝之器齐集后,以祝器固魂、以禁器护卫,此时引帝陵开启,黄帝归位,才是水到渠成之势。

却因谢瑢与陆升二人,不知在那秘境中动了什么手脚,引得帝陵鸣动,九禁九祝未齐而提前开陵,更被西域邪教获悉,如今大肆进攻,正是要趁黄帝仓促初醒、虚弱无力之际,将这中原人皇彻底击杀、断绝最后一丝希望,令中原自此沦陷,再无崛起之日。

故而司马靖抽调全国兵力,不去支援边境,反而层层驻守内防,将通往建邺的关卡防卫得如铁桶一般。

陆升听他慷慨陈词,却只恍恍惚惚道:“你是……你竟然是……轩辕黄帝?”

那陪他捉妖退魔、赏雪品酒、彻夜缠绵、纵使孤高蛮横、毒舌狠辣,却总叫他心软,继而无可奈何的公子哥儿,那自相遇初始便鲜明夺目、牵引了他全部心神、日益占据他心中重要地位之人,原来……从不曾存于世上。

陆升只觉全身冰冷、气力全消,往后靠在书案边,喃喃追问道:“若是如此……阿瑢的娘亲又是何方神圣?”

那人便笑了笑,扬声道:“女青,进来。”

女青乃是五帝使者,传天机福音、掌天下万鬼、断人间生死祸福,古书有载曰:“自后天皇元年以来……五方逆杀,疫气渐兴……放纵天下,凶凶相逐。唯任杀中民,死者千亿。太上大道不忍见之,二年七月七日日中时下此鬼律八卷,纪天下鬼神姓名吉凶之术”,是为《女青鬼律》。

是以身为“谢瑢生母”的这位夫人,实则连人也不是。

书斋大门无声无息打开,白夫人娉婷迈步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叹道:“才唤了娘亲,尊上这又是何苦?”

那人抚掌笑道:“我思来想去,轩辕氏何时要依赖行骗才能成事了?不如都说个明白——陆升,我与你所言,句句属实,中原倾危,我却醒得不是时候,如今要仰赖你力挽狂澜,你可愿意救天下苍生性命?”

陆升虽然心中惊涛骇浪一般起伏,震得思绪混乱,此时仍是茫然应道:“此乃我羽林卫职责所在,陆某万死不辞。”

他恍惚望着眼前青年人的俊颜,仿佛看见谢瑢又一声冷笑,凉薄嘴唇微微勾起,极尽嘲讽鄙薄之能事,嗤笑道:“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受冷遇时避之不及,我封王侯时蝇营狗苟,丝毫不值得救。若不是要牵连你的性命,倒不如天下人全死了干净。”

他总埋怨谢瑢不讲理,如今谢瑢不在了,他反倒盼着谢瑢不讲理。

然而到底是水月先生与卫苏将军教得好,陆升与那生性凉薄的公子交往了这许久,如今轩辕黄帝一问,他仍是下意识答道:“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他上前接过轩辕黄帝递来的木匣,谨慎收在怀里,迟疑少许,又将悬壶连着剑鞘横捧在手中,“这刑天碎刃,据闻是九禁之首,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轩辕黄帝却笑叹一声,摇头道:“时机未到,还请陆功曹代为保管。更何况此去千里,有悬壶防身,也多一重保障。只是另有一事——抱阳,前几日交托与你的神州鼎,眼下就还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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