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继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当不了多少年的秦王。他不能急,不能为了建立功绩而操之过急,给子楚留下烂摊子,减缓秦国一统天下的进度。
“子楚,真嫉妒你啊。为何你如此年轻。”秦王柱在听完子楚汇报一切顺利,楚国已乱时,他没有高兴,而是叹着气道。
跪坐在床边的子楚垂着头,没有回答。
秦王柱自顾自道:“现在楚国已乱,顶多再过五年,楚国就能落入秦国手中。等楚国被灭,推平其他五国也只是时间问题。我已经看到了曙光,路就在脚下,只要往前走就行了。可我没时间往下走了,没时间啊。”
秦王柱哀叹了许久,然后摆摆手,道:“出去吧,让寡人安静一会儿。”
子楚起身之前,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是否叫朱襄和政儿回来?”
秦王柱道:“楚国之事仰仗朱襄。”
子楚道:“楚国之事已经发动,有蔺礼和李牧在,朱襄可以离开南秦。”
他顿了顿,将原本要说的话隐去,换成了心里话:“君父,朱襄若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一定会很难过,君父也会很难过。比起我等君父的子嗣,朱襄才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待君父,感情中没有包含任何利益的晚辈。”
秦王柱的视线变得冰冷。
子楚这话犯了两个忌讳。
第一,秦王柱虽然病倒了,但太医还没有说他会死,秦王柱也不想听见自己会死;第一,子楚直言秦王柱的子嗣对待这位君父都不纯粹,包括他自己在内。
秦王柱冷冷地注视了子楚一会儿,却没有斥责子楚,冰封的目光竟然逐渐变得柔和。
“你居然能在你快当秦王的最紧要时刻说出这等话。”秦王柱平静道,“寡人还以为你在我死之前,都会当好一个孝顺的儿子。”
子楚道:“君父,我一直是孝顺的儿子。”
“你说是,那就是吧。”秦王柱淡淡道,“让朱襄回来吧,我确实想他了。”
子楚俯首退下:“是。”
秦王柱目送子楚离开。待子楚的背影消失许久之后,他才幽幽一叹。
“我和他现在倒确实是真正的父子了。”
秦王柱自嘲道,然后又是一叹。
他仰面看着床幔,干枯的手落在眼睑上,喃喃自语。
“嫉妒啊,真嫉妒啊。”
路就在脚下,终点就在眼前,历代秦王所追寻的一切已经触手可及。
就差这么一点,他却迈不过去。
真嫉妒后人啊。
第153章 夫妻肩上泪
秦王柱的诏令发往南秦的时候,朱襄迎接了第一批从楚地逃来南秦的平民。
那些平民的领头人,俨然就是头上裹着白布的蔺贽。
蔺贽头上裹着白布,寓意为楚国已死。
朱襄无语。幸亏蔺公已经作古,否则高低把蔺贽腿打折。
哪有没事自己随意往头上裹白布的?多不吉利?
蔺贽装作自己是楚人,一口楚国腔调的雅言听得朱襄愣了许久。
朱襄的发愣被蔺贽“理解”为心疼楚民。他跪地抱着朱襄的腿嚎哭,说楚王和楚国的卿大夫们都不管平民的死活,楚国要亡了,求朱襄公救救楚人。
只有朱襄公才会将平民当做人,他只能冒险带着楚人南下,求朱襄公救命!
朱襄:“……有话好好说。”别在我衣服上蹭鼻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跟随蔺贽护送楚民来南秦的游侠儿们,看着蔺贽在朱襄的衣服上揩鼻涕和眼泪,朱襄公只沉默着为楚国的平民们哀伤,没有一脚踹开这个脏兮兮的人。
他们见过许多贵族,没有一个贵族像朱襄公这样容忍平民。
“朱襄公,求求你救救楚人!”
游侠儿只见到这一幕,便信了朱襄公真的会不顾国别,去救楚国的平民。
原本他们只是怀抱微薄的希望,一个不会比留在原地更差的希望。现在他们真的希望朱襄公能够给他们真正的希望。
“好。南秦的黔中郡、南郡和吴郡都有很多荒地,我会借给他们粮食和工具,让他们在南秦垦荒,明年丰收时再还给官府。”朱襄回过神,道,“我马上安排会楚语的官吏给你们讲解秦律。秦国律法严苛,你们若想在秦国安稳地活下去,一定要好好遵守秦律。”
游侠儿们纷纷磕头发誓,一定不会给朱襄公添麻烦。
朱襄低头道:“我们好好谈谈。”
蔺贽带着哭腔道:“是!朱襄公!~”
听着蔺贽的哭腔,看着蔺贽满脸的眼泪鼻涕,朱襄差点被哽在喉咙里的话噎死。
蔺贽,你别表演得这么卖力啊!你这样做我很尴尬,可能接不住你的戏!
嬴小政看够了热闹,见舅父愣住,赶紧过来扶起蔺贽,道:“君快起身。君为了楚人冒险渡过江水,带着楚人前来秦国寻求活路。君如此高义,我等必不辜负君。”
蔺贽双手握着嬴小政的手,哽咽道:“谢小公子!谢小公子!”
嬴小政嘴角微微抽搐。
蔺伯父你故意的是不是?公子就公子,什么小公子?你知道我最听不得那个“小”字,我已经长大了!
嬴小政在蔺贽胳膊上悄悄掐了一把,表达自己的不满。
蔺贽表情扭曲了一瞬,哭声再次增大,高喊“楚王”,令跟随他而来的楚人们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朱襄好不容易全程绷着脸把这场戏接下去。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亲自去接应蔺贽的李牧不出现了。
这家伙就不能提前通知一声吗?要是我没接住这场戏怎么办?!
朱襄早就做好了接应楚人的准备,当蔺贽带着第一批楚人到来后,南秦官吏有条不紊地安排这些楚人的生活。黔中郡和南郡也已经准备好了船只,带楚人们去黔中郡和南郡垦荒。
雪姬也忙碌起来,带着一些孤身或者孤身带孩子的女子去工坊安排事做。
蔺贽洗完澡,换了一身衣服,没有刮掉满脸的胡子。
他追着嬴小政跑,要用自己的胡子去蹭嬴小政。
嬴小政一边逃一边骂:“我已经长大了!不准用胡子扎我!”
李牧抱着手臂站在院落的角落,面无表情地旁观这一场闹剧。
朱襄冲上前就是给李牧一脚,骂道:“你就不能提前派个人通知我吗?我差点被蔺贽吓出好歹!”
李牧拍了拍衣服下摆的脚印,道:“我被蔺贽吓了一跳,蔺贽说让你也被吓一吓。”
“你就听他胡来?”朱襄骂道。
李牧点头:“嗯。”
朱襄:“……”嗯你个头啊!
“朱襄,我干得如何?”蔺贽笑着走过来,“我这个白头翁演得不错吧?”
朱襄道:“太危险。”
蔺贽笑道:“不危险。现在楚国无人敢杀我这个白头翁。许多人都说,楚国白头翁就是赵国的朱襄公。”
李牧插嘴道:“我观他语气表情,他就是在模仿你。”
嬴小政也道:“我也看出来了。”
朱襄想着蔺贽满脸眼泪鼻涕的模样,使劲摇头:“胡说,一点都不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