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债(4)
又过了两日，第三日清晨，小麦正在茶楼吃茶，见几个行者打扮的人，押着一辆囚车匆匆而过，那囚车四面围栏皆是黄铜铸造，一根根竟有成人小臂粗细，小麦眯着眼儿细细一看，车里一人，正是明昀织纶。
“糟！”小麦拧着眉，心道，“看这架势，似已着了道。——这可怎么好？”
一转念，古清和这一任少林掌门似乎有点交情，可古清正在闭关，一时半会出不来，眼下……
不及细想，已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小麦深知少林弟子轻功高超，深恐行踪败露，只敢远远地跟着。
跟了半日，天黑了，那几个押送的行者找了个旅店安歇，小麦脑中尽是方彼那句“发现教主身份”，十分奇怪——难道在魔教教主之外，还有更糟糕的身份，让少林定要亲自出手，除去明昀？这么想着，忙要了他们隔壁的房间，趴在墙上听墙根。
“没想到吧？”隔壁房间似乎已经开始八卦，小麦屏住呼吸，生怕听漏一个字。
“……其实，我本也觉得不对，你说上上一任掌门在世的时候，听说教主就是他，到这一任掌门，教主还是他，纵然是运功延寿，这也太长了些……”
“所以啊，掌门说他是妖，定然不假。”
小麦心头一跳。
狐宫中收罗的落难群众中，有很大比例是落入人间的倒霉仙、修炼未成的柔弱妖、心怀怨念的郁闷鬼等等，真正的人类反而成了少数派。小麦自己便是只公鸡成了仙，从未注意这个生死年限的问题。
——话说回来，自己债也追了六百多年，自己没细想，却忘了如果是个普通人，早该死了八九回了。
这么一想，小麦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继而转为同情，然后是愤怒：这群和尚，欺软怕硬，明知古宫主也不是人，却拿着明昀开刀，还不就是怕古清的手段。
然而……对方既然是和尚，自然有对付仙道妖魔的办法，小麦虽已成仙，却知道人类有的暗咒，莫说是像他这样在地上的仙，便是天上的上位仙，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不知道明昀修为是第几层……这样涉及仙道与人类之间摩擦的事情，还是先回宫，找古清出面处理比较好吧……
“啊——”
隔间一阵惊叫，小麦一惊，细听之下，竟是明昀的声音。
“哼，明明是个妖怪！”
“师兄，用‘天地符’吧。”
——不会吧，少林寺内为什么会有……
天地符，制约妖气，七七四十九天之内痛如蚀骨，无解药。当年天劫时，有许多小妖竟是被生生痛死的。
只听那边一阵息息索索，估计是上符的声音，要不要进去救……
要？
不要？
小麦拧着眉，犹疑着。
冲进去，狐宫和少林的关系……或许就毁了。
若狐宫被划入邪派，纵然古清身手高超，可双拳不敌四掌，宫中众多各类生物平日生活悠闲，多有疏于锻炼者，这么一来，难免吃亏。
古清闭关，狐宫众人的身家性命全仰赖自己，万不可有所差迟。
于是小麦躺上床去，拿被子捂住头，打算睡上一觉，回魔教去报告下明昀的消息就回狐宫。
虽然魔教刚刚遭遇火灾，然而四护法里还有三人健在，留一人指导灾后重建，另外两人对付少林弟子应是不成问题。
然而……为什么睡不着呢？
这六百年来积累的往事，忽然像是老屋里积累久了的灰尘，被风一吹，四散飘飞，刹那间满眼都是，细看时，却又理不清头绪……
那是渭水边，小麦失足落水，不擅游泳，眼看沉没……明昀第一个跳下水来……咳……虽然也不擅游泳……两人一起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小麦记住了他嘴边那抹硬挤的笑容。
那是黄河上，小麦被人误会，围在船尾，眼看就要被推下船去，是明昀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即使最后……还是因为明昀的身份被人识破，被一起撂在了河中岩上，可明昀抱着自己借一苇渡江的英姿，小麦却没有忘记……“游泳的话我是不行，轻功的话却不输人哦！”那时的明昀，笑得像是冬日的暖阳……
那是泰山之巅，古清闭关未出，小麦受围，狐宫被疑与关外黑帮勾结，身前是来势汹汹讨伐的众人，身后是万丈深渊，小麦纵身一跃，心想当年做鸡的时候就没怎么飞过这么多年了不知道翅膀还用得不……猛地，发现自己被接在一个温暖的怀中，睁眼看时，对上明昀那墨黑的眸。
“为……什么？”小麦向上望去，明昀抓着一把藤条，手上青筋毕露，已然渗出血来。
明昀眨眼一笑：“你跳，我跳。”（注一）
不知何时，脑子里涨满了明昀的笑容。
不行！
小麦翻身而起，撕下枕套捂住脸，一脚踹破墙壁冲了进去：“打劫！”
少林众行者一愣。
小麦见明昀被锁在椅上，二话不所，扛起椅子冲出窗外。
——如果小麦想起，他所经历的危机，无不是因为追债而起，会不会有后悔？
不得而知。
总之，少林众正在他身后努力追赶，他只有埋头逃跑而已……
他的眼前只有路，所以没能看到，在他肩上，明昀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他的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所以也没能听到，五十步之外，那群少林的行者们正边跑边说——
“追这么远可以了吧？”
“再多追两步吧，收了钱嘛。”
“起码追出五十里吧！事关少林轻功颜面也！”
“四十里够了吧……”
“我说你有没有点少林武僧的自觉啊！”
“为什么这种苦差又是我们罗汉堂来做……”
“……”
“…………”
肩上的人很重。
“他死了，就要不到债了”——小麦这么告诉自己，安慰，或者说是蒙骗。
咬紧牙。
“好吧，就算是还个人情债。
只这一次，我会为你奋力奔跑……”
注一：没错，这就是狗血的“You Jump, I jump”。
（四）还债
“呼——”终于，小麦把明昀安置在一个山洞里，长松了一口气。
背后追兵似乎甩脱了，可明昀……
月光下，明昀的面色一片死白，难道……
小麦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没有呼吸——“吓……明昀……明昀？明昀！！你又吓我对不对？快起来，不然我真生气了……”装死这招明昀不是没用过，可每次，只要小麦真一生气，明昀马上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陪不是，绝不拖延，屡试不爽。
……今天，明昀的眼睛却没有睁开……
“明昀？明昀！！”小麦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哭腔。
不行，哭是没用的。
明昀冰凉的手落到小麦的大腿上，小麦翻然醒悟。
得做点什么，做点什么……
伸手一探明昀怀中——热的，有救！
把明昀平放在地上，点了他小周天上十处要穴，小麦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