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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渡(3)

“江城老城区在河东,你讲的北堤巷又在河西北边边上,远得很咧!”

售票师傅咧开嘴露着一口常年吸烟熏黄的牙爽朗地笑起来:“细伢子,怕是你要迷路撒。”

“哎嘿,难说!”李斯谚跟着笑,“那‘慢慢悠’能到不?”

“慢慢悠”是昨儿他在路上打不到车,退而求其次搭乘的交通工具。跟四川的人力三轮车差不多,加个顶棚便出来揽客,挺有意思的。

“到不了咧!”接话的是个中年船工,李斯谚记得他是之前跟那个船工小哥一起下船的,旁的船工管他叫大副,“北堤巷边边上就是田了,‘慢慢悠’过不去。”

“那我岂不是要找个导游啦!”李斯谚打趣。船工们哄笑起来,一个笑话他大城市的细伢子就是娇气,一个自告奋勇不轮班了带他去,请他一包烟就行,于是又是一阵哄笑。

李斯谚跟着笑了几句,觉得整个神经都舒展开了。他将眼瞥向江面,便看到即将靠岸的渡船。

李斯谚同他以前的同学们一样是个近视眼,好在度数不深。他戴着眼镜,隔着被风吹得模糊的镜片,首先便看见船头站着的施以永。

他在劲风中直直站着,隐约有几分沧桑的气质,手上紧握的不像是麻绳,倒像是什么武器,用以扞卫他的家园。

李斯谚心中一动。

他知道有人不喜欢拍照,平时也因此不太拍陌生人。只有这一回,他举起相机,毫不犹豫地拍下了施以永套上渡口绳的一幕。

施以永买好了饭便去付钱,看见墙上价目表,愣了一下,摸出裤袋里卷成一卷的纸钞慢慢数着。

他是来给大副交急诊费的。

大副年前总嚷着肚子里涨得疼。他们这些船工都忌讳求医,有个什么小病小灾的都扛过去。有个老船工鳏夫,过年没家回,跟他们一块儿过,结果喝多了,酒精中毒送到医院,立马便认为是平生之耻,再不沾一滴酒水。

大副性情直爽,更是如此。施以永劝了几次,大副不仅不听还反问小施是不是嫌他老了不肯孝顺他了。虽然是玩笑,施以永也没法接口,只能暂时按下不提。

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儿,自己在小医院里挂了个号问了这个症状。那医生看起来还不如施以永年纪大,但戴副眼镜儿,是个文化人的样子。医生推推眼镜,很严肃地要求他赶紧做检查,很有可能是肝癌,即使不是,也是肝硬化结节。

施以永高二没念完就辍了学,但至少还知道什么叫“癌”,当即心里一跳。他准备回去拖大副做检查,可大副怎么也不答应。

没过两天,大副又喝多了,呕血,不省人事。

施以永接到急救中心的电话就,下船就要往医院赶。还是管理处的大妈提醒他先去拿钱。办完手续交完钱,身上现金只剩下十来块了,施以永琢磨着要去给大副买餐饭,偏偏医院附近这饭菜贵得离谱。

他心里一掂量,放下自己那份饭菜,单拎着大副的,正要去交钱,被人叫住了。

“小哥!船工小哥!”

李斯谚也是来吃饭的。

他的考察行程过了快一周,事情也差不多谈妥了。上午在旁边的招商局又跟副局长扯了两个小时的皮,这时候当真是饿了。他找来找去没看到卫生条件好一点的餐馆,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医院对门这一家。

他进店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天的船工。

施以永今天穿的还是工装裤,白汗衫外面倒是套上了一件长袖衬衫。他身量很高,穿什么都合该好看,就是这跟满座人比起来邋遢的很的样子,也不刺眼。

李斯谚本着欣赏的目光看了半分钟,便意识到了。

船工小哥似乎囊中羞涩。

李斯谚对船工小哥有些好感,本着多交个朋友多条路的心理,李斯谚开口叫住了他。

他本来就会做人,这时候当然不会直接拿钱塞给施以永,而是搭上了船工小哥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捡起他放下的那盒盒饭:“哎小哥,这菜口味辣了点儿,还是蛮够劲儿的,试试嘛!”说着,朝老板娘笑了笑,“可好吃了!包你满意!”

“那肯定的!”老板娘笑得跟花儿一样,接过李斯谚手上的钱,麻利地包好三份盒饭,还额外送了半个鸭蛋,“下回再来啊!”

走出餐馆,施以永拎着塑料袋,站在街边踌躇一会儿才开口,显然是有些尴尬:“谢谢——你给我个地址吧,回头我把钱送去。”

李斯谚是真没把四五十块钱当回事儿,但他当然不能这么对船工小哥说。他偏了偏头,口吻熟稔:“何必呢,我还要留大半个月呢,你把船票给我免了就行!”

施以永抿了抿嘴,认真看了李斯谚一眼:“你不是每天都来,钱数扯不平。”

他口音并不重,只是在发两个连在一起的翘舌音时有些含糊,逗得李斯谚笑起来,也有点无奈。他平时并不多见这么一板一眼的人:“那我下回过江的时候你再还我嘛。”又想起来,眯缝起眼睛做个调笑的表情:“不过小哥,你先告诉我名字吧,冤有头债有主才好算账嘛。”

施以永终于放松下来,脸上僵硬的肌肉微微松了些:“施以永。”

施以永。李斯谚脑子一转便猜到是哪几个字,点点头,回报自己的名字:“李斯谚,木子李,其斤斯,言彦谚。”

施以永“嗯”了一声,不知道是记住了还是单纯应个声。

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识。

# 2 2013-04-29 16:12

施以永拎着塑料袋走到住院部,没怎么费力就找着了大副的病房。

大副躺在帘子西边正中间的病床上,手背上还吊着水。

折腾了一整天,大副精神也不怎么好,恹恹地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隔壁床肝腹水的病人聊天。

看见施以永提着盒饭进来,大副很勉强地凑出来一个笑容:“小施啊,麻烦你了。”

施以永点点头,坐下来拆开挡板,摆好盒饭和餐具,又给大副垫了个枕头扶起来。看着小时候的英雄愈发深刻的皱纹和灰了大半的鬓发,他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大副,也老了啊。

他没提起劝大副戒酒的事,只是听大副一边骂娘一边嚷嚷着检查多么麻烦,照些个片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要抽血。

他心里知道,大副这回是真的怕了。

他也怕了。

大副依然是大副,吃了几口便渐渐恢复精神,一再叮嘱施以永不要把他这丢脸的事迹外传。施以永一边应着一边回忆,似乎接到电话时自己开了外放,那全渡口的人大概都知道大副喝酒喝进医院的壮举了。

施以永翻出自己的盒饭,却发现塑料袋底下还有个小纸条。他疑惑地展开,里面是两行漂亮的字迹:“渡口 北堤巷 安乐居 八里地 泥蒿堂”。

什么意思?

施以永嘴里喃喃着。

他猜这是李斯谚落下的,然而对方写的这些个地名几乎都在河西的荒郊野岭,一点不像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会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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