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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丘(22)

孟波看了我一眼,笑道:“嗯,他人很好,我们单位里人人都喜欢他。”

“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大姐追问。

孟波再次看了我一眼,“那倒也不是,咱们认识好几年了,很铁的哥们儿,刚毕业就在一块儿工作,还住同一个宿舍。有……有四年多了吧?”

“四年八个月零六天。”

他愣了愣,咬了咬下唇,仿佛要记住这个数字。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大姐突然提高嗓门大叫,“哎呀,我的奶油蛋糕有点泛酸了,哎呀哎呀,昨天没拿出来晾到通风的地方,这温度可不就变质了。真可惜,这是慕思蛋糕啊!”

不打点滴的时候,孟波在医院里呆不住,时常就溜到外面,我不知道他都去哪里了,他戴上他的假发套,到处乱走。这个季节很热了,戴帽子会显得奇怪,发套就不会。不过我试过,戴着挺热的,感觉比帽子还热。

我嫌那个发套不够潮,在网上买了一个染过色的,是一种泛着蓝光的表演用发套,头顶还挑染着一撮白毛,仿佛一道烟火,戴着活脱脱哈日哈韩的非主流。

孟波一开始不敢戴,我哄着骗着让他试了试,结果他在镜子跟前照了照,苍白的脸色衬着深蓝色的头发,像是故意化妆成这个样子,他还挺满意的。

有一天去医院找他,发现他不在,隔壁床的大姐说他出去有一会儿了,我打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让我等等,说是马上回来。

过了二十分钟他回来了,穿着黑色骷髅标记的长袖T恤,肩上背着吉他。

“天,你不是去地铁站卖唱了吧?”我大吃一惊,他那样子的确像极了街头歌手。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装束,放下吉他跑到阳台上透气,“没有,我跟几个网友组了个乐队,都是一起业余玩玩的。”

“能耐了啊,敢背着我去打野食了。”我走过去,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说什么呢?”他白了我一眼,但是脸上汗津津的,除了汗,还有抑制不住的笑容。

19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

孟波跟几个玩音乐的网友拉了个小乐队,都是本市的,他们用音频软件录些原创曲目放到网站上交流。原来的吉他手正好出国,他们就找上了他,还有个在少年宫教竖笛的女孩子,不过她不吹笛子,负责贝斯,一个嗓门很沙的胖子打架子鼓,主唱是个双腿残疾的少年,那孩子的音很高,第一次听到录音我还以为是个女孩子,孟波笑话我没耳力。

“分明是男的嘛,张信哲、熊天平、还有光良,都是这种音色。他能飙很高,难得还不刺耳。”

他苍白的脸上笑出了红晕,我觉得心里放宽了一些,如果一个人总陷在一种情绪里会越来越阴郁,有朋友,有消遣,生活才能多姿多彩。

我去看过他们练习,在胖子家的露台上,摆开了阵仗,表演得全身抽搐不亦乐乎,观众虽然只有我一个,那气势就跟台下挤满了万千疯狂的歌迷一样。

闹腾一阵,楼下一个粗噶的嗓子破口大骂,“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睡午觉?”

胖子抱怨,“天天睡觉!”

孟波拍拍他宽阔的背脊,“也许人家昨天夜班。”

玩音乐必须要发泄表演欲,他们想去酒吧唱,联系了几个地方,免费表演。

我担心孟波赶场子会过度劳累,而且他还要持续半个月的放疗,天晓得放疗到后期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他,他坐在病床上低头拨弄吉他,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脸上绷着。

我再说,他就把假发套拿了下来,随手甩在枕头边,换了个调子,又激越又尖锐,猛烈摇晃着光脑袋拨弄完,他抬头挑衅似的看着我。

我抬头望天,想了想措辞,“你们在哪里表演?”

吉他音乐瞬间变成柔和缠绵的曲调,他骄傲得像一只孔雀,“VIP座要收费的。”

“不是免费表演吗?”

“我们免费表演,不代表酒吧老板不收VIP座位的费用啊。”

“真他吗黑。”

他点点头,“的确是。”

他近来练习得几近痴迷,我就再一次提醒他注意身体。结果他跟我说了这么句话: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很多人会选择在今夜狂欢。

所以,他那么高兴,不是突然产生了生活的希望,坚信自己能够痊愈,而是终于想放任自己去做喜欢的事情。

末日前的狂欢,带了豁出去的绝望。

医院病房住着毕竟是不舒服的,孟波几乎天天跟住院部请假,然后坐地铁去他妈那儿帮着煮饭,煮完,跟他妈吃好,他再带上我那一份晚餐,坐公车回宿舍。

他看着我狼吞虎咽,伸过手来捏我的耳垂,“有时候真想把自己掰成两个人用,这样即可以陪着她,又可以陪着你。”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的一个聊斋故事,有个女妖精就是把自己变成了两个□□,一个陪着公公婆婆赏月,一个陪着老公写诗,可是最后败露了,她必须重新回去做妖。

孟波说他记得那个故事,后来那女妖精变成了鸟,一直陪着那位少爷。

他其实记错了,那只鸟最后飞回了山林,我还记得那位少爷满山里寻找并且呼唤她的名字。也或者,他是记得的,为了安慰我,故意那么说。

孟波出院以后,跟着他的乐队朋友排练了一个月,最后他又不想上台表演了。

那段时间他的状态挺好的,头皮里开始长出新的头发来,我问他为什么打退堂鼓,他说怕乐队的朋友太习惯他,怕台下的听众会关注他,而他不过是一个过客。如果是单纯的退出,大家仅仅会觉得遗憾,如果哪天有人谈起他,说:“啊,那个可怜的人,他病死了。”

“我不喜欢人家这样谈论我。”

“所以就这样放弃了?”

“不是放弃,我还是在玩吉他,我只是不想在人前表演。”他摸着新长出来的细软的小头发,“他们已经轮番上阵劝过我了,你就别费那个心了,我不会听你的。什么掌声响起来,我倒下去,这种狗血的剧情是不会上演的。前阵子我们联系了一个吉他手,人家比我专业多了。”

我不理解他,我觉得很难过,我以为相爱的两个人是心意相通的,结果他把脑袋抵在我的额头上蹭着,“别这样,我也搞不清我为什么要怯场,但是我不想逼自己。”

“得得,你就是耍小性子吧。”

“没准是的。”他笑起来。

“好,都随你,行了吧?只要你别跟你妈似的,完了又说其实我很想上台表演的,就是你们劝得不够热诚不够恳切没有以死相逼。”

“我才没那么作。”他拨弄着吉他,音乐像流水般泼泻出来,这么美妙的旋律,只有我听得见,有时候觉得遗憾,有时候又觉得那是我独享的一份礼物,没什么不好。

正式表演的那个晚上,我和孟波去捧场了,虽然是业余玩玩,这支小乐队却很有专业水准,孟波认真地听着,端着橙汁的手一颠一颠打着拍子,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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