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一把扼住倾风放在桌上的手,眼睛大睁,还没开口,倾风也已发现那个行迹诡异的人。
禄折冲察觉到二人视线,将木雕缓缓放下,长袖轻抖,信手往货郎怀里抛出两枚大钱。眨眼刹那,人已挪移至木桌前。提起衣摆,风度翩翩地在空位上坐下。
貔貅与他相邻而坐,心里不由发怵,又怕自己矮了声势,迅速将手抽了回来,抓起桌上的筷子,装作泰然自若地夹起面条吸了一口。
倾风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他。
因这傀儡肉身面色青白得失真,眼下又是一团黑紫,宛如涂了几层厚重的铅粉,浑不似活人,更像个难以投胎的恶鬼,所以只觉得五官熟悉,没往深处去想。
这阴邪至极的妖力与气场,纵然不曾见过这张脸,也知他除禄折冲外别无他人。
倾风见他一双充血的眼睛直勾勾与自己对视,语气带上了些许轻蔑,怪声怪气地道:“哟,您老亲自来?赶得这么快,想来吃口热乎的?这副不人不鬼的尊容,该是吃不了东西吧?”
貔貅见她如此勇猛,凑到她耳边告状道:“陈倾风,这就是你师叔的肉身啊!”
倾风呼吸一窒,表情阴沉下来,连冷笑也收了个干净,握着筷子往桌上一顿,内劲将那细小的木筷直直穿透了桌面,咬着牙关道:“还给我师叔,别脏了他肉身!”
禄折冲不将她的羞辱放在眼里,抬起手臂,欣赏着这具半残之躯,声线没有起伏地道:“此番特意前来送还他下葬。怕他失去肉身太久,去了阴曹地府,记不得自己是谁。”
倾风手指僵直,震怒中把露在外面的半截木筷从中折断。
貔貅鼻子动了动,又说:“他身上有花妖的气息。”
倾风只闻见了血肉的腐臭,没闻到什么香气。听他这样说,指尖仿佛被刺出来的木屑蛰了一下,瞬间想到一些事,问:“你见到她了?”
“她死了。”禄折冲那张面无人色的脸上,居然能看出些许惆怅来,“她若是肯开口认错,我也可以格外宽恕。偏她到死都不肯服软……”
倾风不等他说完,按住手边的剑,贴着桌面挥了过去。
剑鞘因冲势出了一半,被对面的人轻巧接住,两指往前一顶,将方出鞘的半寸剑光又合了回去。
倾风身形后仰,在逼仄的空间内拉出距离,手掌握着剑柄朝上划出一个半圆,剑锋带着银月的弧度,削向禄折冲的脖颈。
那怒涛似的剑意,在即将割破禄折冲的咽喉时,被他两指及时制住。
他那手好似精铁磐石不可撼动,长剑竟不得前进半寸,只不甘地颤鸣了两声。
后方的食客被剑吟的余韵惊吓住,从那不大牢固的木椅上跌了下去。桌上的碗筷因他抓着木桌朝下倾斜,跟着摔落在他身上。
他顾不上烫,匆忙在友人的拉扯下站起身来,在四起的尖叫声中狼狈奔逃。
不多时,小摊附近已空无一人。连摊主也顾不上银钱,抱头没了踪迹、
禄折冲说:“你太莽撞。”
倾风怒极反笑道:“禄折冲,你这人的脑子是真的有病。”
貔貅在心里附议叫好,含蓄地点点头,也不着痕迹地起身朝后撤了两步。他从袖中摸出信号的烟火,往空中甩了出去,示意城中守卫不得靠近。
禄折冲未在意他的举动,不温不火地回倾风道:“你辱骂两句,能有何用?”
倾风说:“我不是骂你,我只是如实述说。回回刚出现时好似豁达宽容,虚伪假面维持不了多久,一言不合便气急败坏。你在我否泰山上癫狂的模样我也不是没见过,此时来装什么清高?我再问你一遍,那花妖怎么样了?”
“死了。”禄折冲扯扯面皮,似笑非笑道,“你不相信?可以亲自去阴司见见她。”
倾风好似被人蒙在巨钟下狠狠敲了一击,耳边嗡鸣作响,理智随之出走大半,怒骂道:“你这疯子!”
倾风抬脚一踹,将面前的桌椅掀翻出去。
禄折冲松开手,身形轻飘飘地腾跃而起,落在街道中央的空地上。
听见身后赶来的脚步声,禄折冲遗憾道:“这就是你们逐求的大道?你们觉得昌碣如今,就算太平安康了?”
他语气中是说不尽的失望:“人境可不同于妖境,没有五座大城分地而治。你们眼下尚能共处,可不论是貔貅还与狐主,谁愿屈于人下?过不多时,即便我不出手,昌碣这座边城也要沦为权势的争抢之地。若是他朝两境破界,这战火还要继续焚烧,不止不休地争夺。”
“我给你们自由,给你们权势,可你们偏不识好歹,反将刀刃对准了我,偏帮外人。”禄折冲回首看向谢引晖,低哑的嗓音逐渐变得暴戾,“为何你们如此愚钝?”
“我倒是没有那个野心。就算有,这野心也不值得与我小命相比。”貔貅嬉皮笑脸地道,“陛下,你也别说得那么好听,两境屏障如若真有消除之日,你的野心又还能像现在这般,容忍我等拥兵自固吗?也是要杀我们的,且只会杀得更狠。”
第174章 千峰似剑
(“这条路,我走定了!”)
附近的百姓正在逃离, 但还有部分人藏在家中心存侥幸。
双方若真较量起来,四散的妖力难免要误伤周遭人的性命。
禄折冲来此目的不为血洗,是以遭貔貅当面奚落, 也极有耐心站着静等。
他不曾率先发难,倾风等人便也强忍着没有出手,只从四面以合围之势阻断了他的退路。
貔貅这人最是耐不住性子,被禄折冲用阴恻恻的眼神盯着,浑身上下好似被尖针倒插成了刺猬。
倾风能察觉到他那微妙的退缩之意,心说这人可真是又怂又勇, 微微侧过身说:“你怎么那么害怕?至于吗?当初一口一个‘小爷’挂在嘴边,现下要当人孙子了?”
貔貅不敢挪开自己视线,生怕分神之际禄折冲出招突袭,闻言也不觉羞耻,只理直气壮地回道:“废话,你见着他的活尸傀儡,你不觉着邪门儿啊?”
他快哉赴死倒是没什么好怕的,怕就怕死后连尸体都成了禄折冲的座前牛马。那他脸面哪里去搁?
貔貅从禄折冲的眼神里看出了隐约的嘲弄,硬着头皮挺直胸膛, 谨慎地与她耳语道:“这玩意儿怎么炼制的我都不知。你当我同你一样是初生牛犊不识高低?我可是在妖王治下活了上百年。”
确切来说,倾风连禄折冲真身本相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有此疑惑, 便顺势问了出来。
岂料貔貅说:“我也不知道。”
倾风面露惊诧。
貔貅烦躁抓了把头发,说:“管他呢!反正你我都是过河卒子, 没有退路, 且杀就是!真要不行了, 记得添我几刀, 切莫留我全尸。”
好狠一虎啊……倾风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禄折冲竖起一根手指, 沉声道:“一炷香。”
貔貅闻言, 又甩袖放出两枚信号。远处钟鼓铜锣声齐鸣,震得九霄之上的烟云都似乎激荡起来,而紧闭的门户中依旧无人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