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不依不饶,被两人从身后架住了胳膊,还像条刚出水的鱼,死命蹦跶,两脚不安分地踢踹,挣出一点空隙,继续指着对面的人痛快骂道:“不过是只叫人捏在手里的毛虫,还想把过错反栽到我主头上?我告诉你,今日你要是真死在那些妖兵手下,全是因为你自己没出息!刀都到递你手里了,你都没胆子握,还要反插到别人身上,你活该!”
纪从宣一挥手,示意那两位阻拦的小兵将人放开。
货郎得了自由,理了理被拉皱的衣服,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昂着头倨傲道:“这回是我映蔚与依北一同来攻,你们还在做什么自私的美梦?纵是谢引晖妇人之仁,愿意以死相救,我主貔貅也不会答应!懂吗?此时还说些离心的话,不过是连累他人!我说前面那个将军,这样的人没处救了,反正他自甘堕落,干脆把他送去对面,叫他试试人奴!”
纪从宣发现这货郎还是个人才。指着一名小兵,示意他给对方分个铜锣。
货郎没想到自己能得个奖励,举在手里一通乱敲,震得人耳朵发麻。
“就如他所说,你求财,我求人。如若不肯,只能分个胜负。”纪从宣抽出长剑,怒视着对面妖兵,“我不信这里几千人全是孬种,没一个敢战!真要如此,那就杀光了我等,再带着他们去做人奴!”
纪从宣回头道:“不瞒诸位,映蔚大军就在城外,我等不过探路先锋。撑得一时片刻,你们往后能做上等人。此时后退一步,只能继续回去当奴做狗!你们自己选!”
第167章 千峰似剑
(可是众生万相,有九千九皆与他相同)
纪从宣不管身后人作何反应, 刻意不给众人迟疑忖量的时间。两腿夹紧马腹,疾驰上前的同时,右手长剑一甩, 借着动作掩护,袖中一道暗器似风中穿杨,朝那妖将的面庞点射而去。
妖将万想不到,对面这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行事作风却堪称卑鄙,偷袭这样的事也做得, 跟自己没什么两样。
待察觉那长剑下的飞刀,已失了先机,只能狼狈闪避。
短刀擦着他的额头掠过,刺入他身后一名兄弟的眉心。
妖将下意识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那人连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还在大睁着眼与他对视,人已歪斜着从马背摔将下去。
妖将心生恐慌,暗自大叫着不妙,上身随马匹踱步朝后倾倒, 仓促中抬刀一挡,侥幸推开了纪从宣致命的一剑。
横斜的剑刃在妖将的脸上闪出一道金属的冷光, 无声从他瞳孔里晃过。
随即是一片粉白的花瓣,就着长剑割破空气所卷起的细风, 扑向他的面门。
妖将刚生出力气的手脚顿时一泄而空, 动作凝滞了下, 脑海中想的不是面前的刀剑, 不是日后的仕途, 而是今年夏天的花开得真是灿如锦绣。
他顺着风向朝高处望去, 眼神涣散中,看见一片连绵的花雨,才发现太阳已快沉至边际。
即将落山的日光带着种温柔的缱绻,幽渺的金光萦绕在花瓣上,比梦更轻婉,闲闲地落下。
……他在这里做什么?
……去城外赏花饮酒?
……他还准备叫上谁来着?算了,且先休息一会儿。
无数的人族与小妖,在那满目的芳菲之中,意识迷失,软倒在地上。
纪从宣对衍盈的妖术已有一定抗性,眼皮沉重地往下垂落,却还保持了片刻清醒,趁机一剑将对面的妖将斩下马背。
骏马冲势难减,前蹄下沉,跪了下去,将他也猛地甩到地上。
纪从宣只来得及用手肘作挡,滚了两圈,想要起身。身体感受不到痛意,没走出几步,跟着躺在一户人家的门前昏死过去。
衍盈站在不远处一栋阁楼的屋顶,随着漫天遍野的花瓣飘零而去,手中那把白色的花伞跟着溃散,成为最后一捧白花,从她指缝中吹落。
她的衣摆在风中浮浮沉沉,面上血色流失殆尽,似也要随这片残花涤荡而去。
天边飞来一只巨大的鸟兽,拖着色彩艳丽的尾羽,翅膀震动间卷起一道无形的飓风,将快要沉降下去的花瓣又吹向更远处。
靠近后化为人形停在衍盈对面的屋檐上,凌乱长发糊了半张脸,盘腿而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衍盈。”白重景垂眸看向下方的纪从宣,“值得吗?你就为了那么一小子,碎去妖丹,背叛我主,折损修为。他有哪里能与我主相比?”
衍盈朝他弯腰一礼,叫道:“白将军。”
她不急不缓地说:“龙脉生机将绝,白泽现世,天下人已临深渊,不得不求索破局之道。连貔貅也不得独善其身,择主而从了。”
白重景满带不屑道:“你带人主在昌碣藏身三年,他告诉你什么是道了?照我打听,王道询不过是最寻常一名小妖,无胆识也无魄力,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眼下死局该如何破除。唯有我主,心志坚毅,能带领妖境脱离灾祸。”
衍盈说:“白将军。我与妖王憾不同道。妖境都城虽也繁华,可我自人境归来……”
白重景挪动双腿,踢碎几片青瓦,高声说道:“你这样想,不过是受白泽蛊惑。先生的传道之音,能动摇人的心智。他多年未归妖境,自然不晓妖境局势复杂。先代白泽是占尽天时地利,方在人境推行礼乐之道。可是我主呢?自大道初定,龙脉平息,至今不过数十年,已从无只有,创下今日基业。而今又使妖境重掌国运。换做白泽来此,不管是哪位,他们口中所念的仁义道德,能帮他们立下我主这般伟业吗?”
“白将军。”衍盈被他喝断也不生气,反低低笑了一下,面容苍白似渺远云雾,吐息如游丝,“将军这话,是在劝我,还是在宽慰自己。”
“我何须宽慰自己?你凭什么认为,陈倾风,与下面那个小子——”白重景架在膝上的右手往下指去,顿了顿,口风放松了点,“陈倾风就罢了,她能引动两境国运,证明她确有赤诚之心,是个古往今来都少见的怪人。可人主为何要护我妖境?退一万步来说,纵然他是,他拿什么护两境百姓?”
衍盈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白将军,你瞧不起他,可是众生万相,有九千九皆与他相同,俱是怯懦、迷惘、愚笨。能活过今日,便不去想明日。能求得自保,便不去济旁人。”
白重景横眉道:“是啊。他哪里好?”
衍盈说:“可是他半人半妖之躯,比妖王更懂两族生性。他受尽贬毁,比妖王更知晓苍生所求。妖王无论在哪里,都只能做天下霸主。而纪从宣可以在人境做陛下,也可以在妖境做小妖。”
白重景琢磨了会儿,只觉太晦涩,摇头说:“听不懂。”
衍盈抬头看向他,隔着数丈的距离,彼此眼中五官模糊:“因为他比妖王更能忍得了辱,也更能对自己狠得下心。他是出自凡俗的小人物,连根带须都是从土里来,也没有将军、妖王那样举世无双的天赋。可是谁说,这世上能救天下的,不能是个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