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觉得白泽说得实在太过委婉,来回扯皮更会跟把磨人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索性给个痛快,便接嘴道:“你杀你父亲时,用了几剑?”
霍拾香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陈冀,一板一眼地答说:“一剑。”
陈冀又问:“你父亲离世之前,不曾对你说过只言片语吗?”
“说过。”霍拾香嘴唇翕动,声音细碎,说得有气无力,“他被我刺了一剑,不敢置信,捂着伤口满手鲜血地朝我走过来。我避开了。他踉跄倒在地上,指着我说,我这辈子,难逃孤苦,注定颠沛。”
她只烙下了父亲说的那些锥心之语。至于说话时是什么表情,是否牵强。肢体有什么动作,是否迟疑,都无心关注了。连同那张脸也朦胧,徒留疯狂的情绪。
记忆里或许有他将死时的悔恨,可她已辨不得真伪,只当那几滴眼泪,都是自欺欺人后加上去的。
“你父亲多年习武,虽已年老,可体格建强,只一剑就被你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陈冀开了头,干脆一口气不停地将心中思虑都倾倒出来,摊开在明面上,叫霍拾香自行判断。
“你慌乱中刺去的一剑,果真命中他的要害了?他不过能坚持着说几句话,便彻底没了声息?他知你遗泽能驱邪辟怪,绝情推你入泥潭,总该是要图谋点什么,他何曾对你提过什么要求?他若真是苦心经营十多年,敬终慎始,又怎会万般疏漏,将名册显而易见地藏在书房里,被你察觉反常,还叫你搜见证据?”
陈冀摇了摇头,说:“都不合理。”
霍拾香也觉得不合理,可脑海中盘旋着的,仍旧只有那句话。
——为什么?
白泽说:“你父亲年轻时曾来上京求学,我见过他几面。是个不愧不怍、襟怀坦荡的人。后来他去鸿都任职,恪尽职守,治下清明。我想纵是圣人,也在我面前装不出这番假仁假义。况乎二十多年。”
霍拾香嘴里一片咸腥,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湿意。抬手胡乱擦了一把,眼前的景物全成了朦胧的白雾。
世界骤然寂静,静到她甚至能听见身体里流血的声音。
白泽:“邪药一事,刑妖司已追查多年。自蜃妖作乱起,各地官司便层出不穷,只不过风波皆被刑妖司按下。丹药从哪里流出,如何制得,连刑妖司都不知,更无从追查。背后牵连之深、之广……怕与十五年前的大劫牵连,暂时不能同你言明。”
霍拾香木然地点头。
她父亲如今离她不止万里,有如天地永隔,原已经模糊的面目随他讲述竟又清晰起来。
真的假的回忆都往上冒,带着久违的熟稔,翻转成俗世里最寻常的念想。
白泽道:“你父亲想必是……察觉到幕后之人的耳目,于是假意逢迎,装作愿与他们内外勾结,向他们套取名册跟丹药。可身不由己,处处受限,不能与人明说。又恐打草惊蛇,知晓你的遗泽能抵抗药性,才步步谋划拉你入水,希望能借你破局。”
就大义,他说得上俯仰无愧。
对子女,却是锥心刻骨。
事难两全,他无奈作此抉择,对霍拾香亏欠诸多。所以被女儿一剑刺中时,早早阖上眼,半句未多说,希望她能怨憎自己,离开鸿都。
白泽特意停顿下来,等霍拾香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稍稍脱离开,一字一字放得平缓,复又往下说。
几段简短的话,拉扯得似天光般漫长。
“你父女失踪之后,刑妖司着人全城搜查,时经数月,在城外找到了你父亲的尸首。那几个孽畜还担心他诈伪,掘了他的坟墓察验,又将他尸骨抛到一旁。可你一剑,确实未能刺中他心肺。他等你把他抬进棺柩,才自己拔出剑,本想在棺木上留下只言片语,许是担心暴露,最后只留下你的名字。他其实不是被你所杀。他是自刎。这几年刑妖司一直在寻你踪迹,对外放出各种消息,可惜你一直避而不见……”
说到结尾处,霍拾香反而冷静下来,那种徘徊在眉宇间的颓迷消沉渐渐散去,眼神变得比以往清澈,有种勘破大悟的明净,敢于直视白泽的眼睛。
白泽声音也加快了:“他是对你心中有愧,可是形势所迫,半句不敢表露。最后与你说的那几句话该也不是咒怨……是他无颜面对,心中最为悔恨之处。”
白泽说完后,又是静默片刻,随后直起身,拔高声调,面色郑重庄肃地道:“霍拾香,若非是你这几年的辛劳奔走,替人族拔除隐患,人境里那些疯癫的药人,怕都已经同崔少逸一般,开始蓄养人奴,拉拢豪绅,祸乱一方。”
“人境百姓,该对你报以深谢。可惜如今尚不能还你父亲清白,今后许还要他蒙冤。待哪日人境清平,才能还他一生勋荣。是刑妖司,对你不住。”
陈冀与纪钦明一同起身。
白泽抬起长袖,要同她致礼,霍拾香率先站了起来,朝三人躬身叩拜。
“先生不必道谢,这是我父亲自己所求。那他起码、也算是……死得其所。夫复何恨?刑妖司一众修士,自领悟遗泽起,皆起誓心怀苍生,舍身忘己。陈氏如此、赵氏如此,我霍氏亦当如此。我与诸位同门,并无不同。唯愿人族长兴、家国长宁。”霍拾香抬起头,已是哭得鼻眼通红,声音虽颤抖,却坚决果毅。只是心中思绪纷呈,一时难以言表,想找个地方独处,最后道,“我也希望,事实确如先生所说。多谢先生破我心中迷障。仪容狼狈,实叫几位见笑,我想先回去,稍作整理。”
白泽颔首,温声道:“去吧。”
霍拾香又行一礼,脚步虚浮地走出殿门。
门扉开合,外头如瀑的天光泄进又被阻隔。
白泽等她离开,过去将桌上的盘香熄灭。
三人立在原地,一时都未出声。
见此地再无外人,陈冀耐性最浅,索性一言挑明:“蜃妖的尸骨是从哪里来,这才叫人奇怪。怎就那么巧合,辗转到了霍拾香手上?人境留存的大妖血肉本就稀少,蜃妖的神通又是最适合霍拾香彼时的境遇。”
纪钦明搭着扶手重新坐下。
陈冀见他装聋作哑,横眉瞪去,不客气地叫道:“纪钦明。蜃妖当初由你处决,连蜃楼也收敛在你纪氏宝库。剩下的妖丹与尸骨,怎么到了那几个无名的妖族手里?此事你是否该给个解释?”
“我不知你想说明什么。”纪钦明斜他一眼,“我只取了蜃楼。尸骨埋在否泰山下,不少人亲眼所见,不是只我一人知晓,我也从未派人看守,之后它们去了何处,与我何干?难道那帮妖族刨了坟,也要算在我头上。”
陈冀拇指不停顶开剑鞘又松手,发出金石相撞的声音:“今日只我三人在场,不如开诚布公地说几句。刑妖司内修士的遗泽有成千上万,怎么偏偏就叫霍拾香的父亲发现了那群妖族的踪迹?是他自己发现,还是有人指点?当日儒丹城里背地偷袭,险些叫满城修士一同陨命的是只狐妖,不知你身边那只护卫的狐妖,认不认识那个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