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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之后(185)

“他们怎么肯定史大人回京后一定会到处拜访?”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哪个外地官员进京后,不是到处送礼下拜帖、拉关系的?哪怕没有这份“锐意进取”之心,也总有老师、同窗或者亲戚吧?但凡你拿着手信,随便上个大官的门,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就可以安排上了。

可惜,杨党还是不够了解史唐。也不怪大家对他如此陌生,在史大人不到四十岁的人生里,有一大半都在宁古塔开荒,别人能熟悉他才奇怪呢。

连当初陷害了他的杨党,都一时没能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

杨党迫害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里,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大事、当年官职也不够高就黯然退场的史唐,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更不用提史唐还有长达十数年的政治空白期,这样的人不管当年再怎么有本事,如今也肯定都废了吧?如果不是他之前上奏的那本有关官商改制的《赋役疏》,连亭也不敢相信,他竟没有被岁月蹉跎掉所有的脑子。

事实上,除了脑子外,史大人的风骨也没被磨损多少。

和廉深这种世家子、詹大人这种耕读世家不同,史大人是真正的苦出身,老家穷乡僻壤的程度与镇南有过之而不及,是远近闻名的文化洼地。洼到什么程度呢?自科举诞生的二百一十五年间,他们当地不要说进士了,连一个举人都没有出过,距上一个秀才诞生也已经过去了八十余年。

自小聪颖、拥有过目不忘之能的史大人,那都不是全村的骄傲,而是整个郡的文化独苗。是真的被乡里乡亲你一个铜板、我两个馒头给攒着供养大的读书人。

据说,史大人当初考上武陵书院的消息传回郡里时,连当地的县太爷都惊动了,拨了县衙里当时仅有的一辆半新不旧的牛车,把他千里迢迢送到了武陵,生怕他因出身露怯,而在书院里的日子举步维艰。

但事实上史大人根本不要面子的,他在拥有“武陵四杰”这个响当当名号前,在书院里有个更出名的诨号——死抠门。

他从不接受别人以任何形式送的礼物,因为他也不会给任何人送礼。

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一样。

甚至正是因为关系好,有什么话他都是明说的,我回不起你给的礼物,也不想日积月累的累你单方面的付出,所以为了我们的友谊,请不要给我送东西。

等后面当了官,有了钱,别人觉得史唐总算可以宽裕点了吧,结果没想到他反而比过去更抠门了。因为他还要攒钱给老家修桥铺路呢。哪怕是在流放到宁古塔的那些日子里,他都不忘节衣缩食,把能省下来的口粮都留给了家里人。

这真的是一个对自己比对任何人都狠的狠人。

但也是因为这份狠劲儿,史唐重新起复去了最富庶的江左后,也能在面对盐商的泼天贿赂时,连看都不看上一眼。坐怀不乱的甚至还有心情一一收集信息,卧薪尝胆两年,写出了那份惊世骇俗的疏奏。

如今在被叫回京城后,史大人也是一样的,他不收礼,也不会主动给别人送礼。

哪怕是给皇帝献的水果,有不少都是他自己种的,还有一些是当地的特产,因为他想帮一个贫困山村打开销路,眼巴巴的就等着皇帝给一句“这果子不错”的评价,好回去扯大旗。

这样的抠门货,你要怎么才能诬陷他私下串联、收受贿赂?

甚至他能成为阉党都是一桩奇怪事。

是的,阉党。

史大人还没入京,就已经被旗帜鲜明的打上了阉党的标识,他自己对此也没有否认过。进京后,也确实第一个就上了连家的大门进行拜访。虽然他不会送礼,但拜访上峰的基本礼数还是懂的。

只不过在吃瓜群众看来,他这样两手空空的拜访,还不是不拜访呢。领导未必能记住所有送礼的人,却肯定会记得谁上门不带东西啊!

至少在外人看来,史大人是真的什么都没带。

连亭却知道,史唐带来了比所有礼物都更具价值的东西——《赋役疏》的改进版。

当初在听说疏奏被压下去之后,史唐并不意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杨党疯狂报复的准备,却没想到身边一直风平浪静地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因此也就知道了,那封疏奏有可能根本没被杨党看到,换言之,有人想保他。

可对方是谁?又为什么要保他呢?只可能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在这么多年的官场空白期里,他唯一还有用的价值就是那份疏奏。

那对方压下去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要么他写的还不够好,要么时机还没到。

在宁古塔开了十数年的荒,足够史唐培养出比大多数人还要多的耐心与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在江左就这样一边重新整理疏奏,一边老老实实的等了下来。如果对方迟迟没有动静,他大概会把改进版再一次送上,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呢,京中先送来了一旨调书。

也是在那个时候史唐才知道了是谁压下的奏折——司礼监掌印太监连溪停。

对于这位如今在大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太监,史唐没什么太多的偏见,因为他已经先一步在与好友詹韭菜往来的书信中,了解过这位连大人的种种了。

詹韭菜性格耿直,说话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他对连亭的评价是生活骄奢淫逸,性格阴晴不定,但却也是个真心想要做实事的。

有后面这一句就足够了。

史唐无所谓连亭的私生活如何,也不关心他的性格是怎么样的,只要对方能支持他进行改制,想要让百姓生活的更好,那这个阉党他也不是不能当。他虽然抠门,却并没有那么在乎名声,也不是不知道变通。

史唐甚至觉得,为他从宁古塔翻案的也许也是连亭。

“不是我。”连亭摇摇头,并不会居这种没必要的功,虽然他大概能猜到到底是谁做的,“没有这份疏奏,我不会看到你。”也不会关心你的死活。

史唐突然有点能明白好友为什么会觉得连亭人不错了,抛开詹家的双生子颇受连亭之子的照顾以外,就连亭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说话风格,也会很得詹韭菜的喜欢。事实上,史唐也很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谈话方式,虽然这是官场大忌。

连亭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碗边螺旋上升的白气,对史唐逐渐友善的态度并不意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项是他最擅长的。

两人就这样就“我希望你能做到哪一步、你又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哪方面的支持”进行了直抒胸臆的交换。

说完之后彼此都很满意,纷纷觉得自己赚了。

一个想着,要的就是这种不怕死、也绝不会回头的改革家,搞死杨党指日可待。

另外一个则想着,他竟然同意我如果织造改革的时候,涉事的是阉党或者督造的宦官也绝不姑息,他本来都准备在这一块稍稍让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