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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而行(出书版)(2)

想到这里,陈致偃旗息鼓的欲望又开始冒头,他带了点救风尘的心态,眼神轻浮地盯着她被麦阿婆用洗碗巾打红的胳膊,放柔了声音:“唷,疼吗?”

June像没听到他的关怀,也没有就先前的事情解释,径自脱了两只皮手套,朝管事的说:“今天的薪水不要了,给她吧。”

虽是不在意的语气,但有些凛然。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哎!”陈致朝她的背影伸了伸手,又转向另一个洗碗工,“到底怎么回事?”

那妇女看得仔细:“阿June确实没有占麦阿婆便宜,她是把她的盘子投了一次水,但拿起来还是放在麦阿婆那边,没有抢她的工。”说罢,她转向麦阿婆,“阿婆你也太暴躁,看见阿June洗你的碗,二话不说就拿湿毛巾打人家。”

管事的听了有些稀罕:“她自己做事慢,拿最少钱,还有工夫不求回报地帮别人?”

那妇女似乎也忍了麦阿婆太久,把牙一咬再咬,豁出去了似的指控:“我看是阿June做事讲究,看不惯麦阿婆洗完盘子不投,直接用脏毛巾擦干了事吧。”说完,她长出了口气,煞是解脱。

麦阿婆立马跳脚,正要开口脏话伺候,却被管事的喝住:“我说你一把年纪怎么手脚比年轻人还利索,原来你就是这样洗的盘子?”

麦阿婆不服,愤指她干过所有的餐厅都是这样洗盘子的。

陈致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全唐人街都这样干,我这里也不行。你去领了今天的薪水,以后别来我这里了。”

陈致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中午来店吃东西的多是附近学校的小孩子,他这人谈不上原则正义,偏极爱护儿童,所以对店里食材、卫生要求格外严格。

气咻咻打发走了麦阿婆,陈致忽又想起那阿June,连忙驱车去追。

他先是去了坚尼街公交站,没有在人潮里找到那张脸后,又驱车去了地铁1号线,遍寻不得后,他只得赌一把似的开去附近的教堂——美国教会是这些偷渡客的避难所。

他匆匆穿过教堂前厅,终在教堂后院的草坪上看见她,她正给一株开得过于繁盛的九重葛修剪枝叶,这大概是她另一份生计。

陈致深吸了口气,走到她背后:“Hi,June!”

June回眸的瞬间,陈致眼前有一霎的晕眩,仿佛她身后嫣红如霞的漫天繁花都被她的颜色压了下去。

June看着他,不惊不疑,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等他道明来意。

陈致的手脚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放,他在心里骂了句,真是个妖精。脸上还是很快挤出个成熟男人该有的笑:“刚才的事情我已经弄清楚了,作为餐馆的负责人,我向你道歉。”

June的眼神变得深邃,像是看透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好,我知道了。”

“你的手臂……”陈致目光去寻她臂上的伤,有些肿了,“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June嘴角一动,像是笑了:“去医院涂点消毒水然后回来?”

陈致也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抬腕看了眼时间:“中午了,不如我请你吃饭?”

“谢谢,我中午还有别的工作。”

陈致不依不饶:“要不我送你去?”

June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好吧,你去那边等我。”

陈致心花怒放,走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正午的阳光很烈,不到一刻钟,西装革履的他已经热得不行,June那边却丝毫没有要停工的意思。但越这样受煎熬,陈致心里越舒坦,他从来没这样贱不嗖嗖过,这感觉真新鲜。

过了四十多分钟,June走到汗流浃背的陈致面前,垂下眼帘俯视他:“走吧。”

她也不等他,自己快步往教堂里去了。

陈致跟着她领了薪水,拿了救济面包。她把法棍从中折断,连同一个苹果派,一小袋黄油递给陈致,算是请他吃饭。

陈致喜滋滋地咬了一口,带她往车上走去。

掉车上马路,他故意炫了车技——杂志上说,这是最能引发女人心潮澎湃的十大行为之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幼稚。

“瓦里克街137号。”她言简意赅。

“这份工作是什么?”陈致用余光瞥着身旁专心吃东西的June,有细微的面包屑沾在她润泽的红唇上。他想伸手替她擦了,却又不敢造次。

“家政。”

“哦?”陈致来了兴致,一个美丽的会做家务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完美得如虎添翼,他开始盘算小九九,“你会煮东西?”

“你是说煎蛋和把黄油抹在吐司上?”

不做饭,看来是收拾家务,陈致又幻想出她穿着女仆装跪在地上擦地的画面,差点没把车开沟里去。

“帮忙照看一对双胞胎。”

“报酬应该很不错……也很辛苦吧?”

June点点头。

“何必把自己弄这么累?女孩子的好时候就那么几年,要珍惜啊!”陈致别有用心地说。

June像是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来美国?”陈致换了一个话题。

“因为在国内受到了迫害。”

陈致失笑:“我又不是移民局的。讲真,国内有什么不好,何必来美国?”

“那你为什么来美国?”

“养老。嗳,你国内老家是哪里的?”

June突然向他投去一个“你问得太多了”的眼神。

气氛骤然尴尬。少顷,June指着前方不远处:“那个电话亭边停一下。”

“明天你还会去餐馆打工吗?”停下车后,陈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生怕她说不,他连忙又补充,“麦阿婆被炒了,我们餐厅需要你这样的员工。”

“明天再说。”June双腿移出车外,回头,眼神从他脸上滑过,“谢谢。”

陈致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那眼神攫走了,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活泛过来。

距明天早上还有十八小时,一千零八十分钟,六万多秒,今天注定难熬。

陈致的生活轨迹很简单,忙时玩儿命各国飞,闲时就静静待着。每天早晨,他会准点在自己的餐馆过早,然后雷打不动地去自家珠宝店看看,逛到下午去自己的茶店来一壶下午茶。他没有夜生活,不是力不从心,而是单纯觉得没意思。在国内白手起家那些年,灯红酒绿里摸爬滚打,从要几十个串儿就欢天喜地到蘸点芥末都要用块鲨鱼皮现磨;从看见个锥子脸长腿的女人就激动到现在嫌陪酒的女明星腮骨削得太过。堪破了色相,一切都那样索然无味。

他没有生活目标,一切都是惯性使然,习惯性地往高处攀,习惯性地滚财富雪球。June的出现,像粒石子砸进他一潭死水的心湖,那里面有了点涟漪,有了点荡漾。他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天,但他事后想来一点也不气恼,他倒要看看她有本事牵他走多久。

踱进珠宝店,店长和伙计正忙着招待一个旅行团看宝石。国内的旅行团埋单相当豪气,不到十分钟就卖了好几粒克拉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