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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美人(202)+番外

作者: 吴桑 阅读记录

五月忙站好,看着她的眼睛,喊了一声“阿姨”,钱沐妈却是目不斜视,直奔厨房,看也没看她一眼。

五月大是难堪,钱沐忙说:“妈,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小钟,以前算是我的客户,现在津九里面做翻译的,津九这家公司你不是知道的吗?”

钱沐妈依旧不声不响,两只手抱在怀里,很怕冷似的,含着胸,肩膀也微微缩着,先是往厨房里张望了一下,开口就骂起钱沐爸来:“都饿死了,动作慢是慢得来要死!老年痴呆啊,烧个菜要这么久?!”

钱沐爸忙说:“快好了快好了,这个煎带鱼快好了,还有一道清炒米苋,另外就是一道鸡毛菜粉丝汤了。你先去坐着看看电视。”

钱沐妈从厨房里缩回头来,绕开客厅当中傻站着的两个人,自顾自在沙发上落了座,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转台,换了几个台都不顺心,最后在一个上海地方台定住。电视机里,一群主持人拖家带口,在台上唱情歌,秀恩爱。钱沐妈遥控器一扔,冲着电视骂了一声:“一群戆度。”

钱沐拉五月坐,五月不愿意坐,小声问:“我不是很懂……这个时候,是不是要进厨房去帮一下忙比较合适?”

钱沐忙说:“不用,不用。厨房小,进去转不开身,我爸也不喜欢人家插手。顶多还有几分钟就开饭了,你先坐下来看看电视,我去厨房给你拿饮料……她这个人就这样,让她去,不要搭腔就好了,今天我和我爸给她讲了一天的道理,现在这个态度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好的了。国庆节那会儿在家里撞过墙,你看她额头上的那个伤疤就是撞墙留下的。那时还拿剪刀要剪自己的手腕上的动脉,都被我和我爸给拦下来了。”

五月心里就是一惊,他妈跳楼也罢割腕也罢,她连听都没听说过。之前以为他一家人就吵吵闹闹而已,没想到竟然闹到要自杀的地步了。

原地犹豫了一瞬,想想,总不能傻站在人家客厅中间,终于还是别别扭扭、尴尴尬尬、小心翼翼地在铺着蕾丝边沙发巾的沙发一端落了座。屁股不敢坐实,她胆小,恐怕坐在沙发那头的钱沐妈一时冲动,忽然拿剪刀冲上来杀她,坐了一会儿,发现人家当她是空气,也就渐渐放了心,悄悄打量起四周来了。

钱家两室一厅,面积大概在六七十平的样子,两间房间朝南,客厅位于房间和厨卫的中间,成了白天必须开灯、不开灯就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的暗厅。

客厅面积不大,就一张沙发,一个饭桌,一个电视柜而已。凡是立方体的家具家电上,都有或铺或盖的布套,布套一无例外的都有着花样复杂的镂空蕾丝花边。不仅电器家具有蕾丝花边的保护套,就连遥控器这样的小物件也用塑料皮套着,保护得很严密。整个家的装饰走的是□□十年代的田园淑女风,东西不是很多,看上去却热热闹闹的。

钱沐去厨房里问他爸:“有热饮料吗?”

他爸一拍额头:“哎呦,差点忘了。你快出去快出去,这里有油烟,你衣服不要沾上味道,我来泡咖啡。”

钱沐出来,他爸打开厨房橱柜,从一个纸盒子里摸出一条速溶咖啡,撕开来,咖啡粉倒到玻璃杯里,冲上热水,端到五月面前时,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坨咖啡粉没有冲开,赶紧又回去找了根木筷子搅了搅,搅好,重新端给五月。五月赶忙起身接住上面印有“雀巢咖啡,香醇体验,随时拥有”广告标语的玻璃杯,说:“谢谢叔叔。”

钱沐爸说:“不谢,不谢。再等一下,饭菜马上就好。”

钱沐妈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五月捧着咖啡,干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研究了半天茶几玻璃下压着的几张八十年代初期、现在已经绝迹的圆角分纸币,以及钱沐妈年轻时候在各个公园、餐厅里留下的倩影。几分钟后,终于开饭。

电视开着,主持人们热热闹闹地说着唱着,四个人围坐到饭桌上,饭菜摆上来,六菜一汤,有荤有素,都是家常小菜,看着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但这个待遇之好已经超乎五月的想象了,钱沐妈的别扭原在意料之中,她不敢奢求更多。要不是钱沐妈一上桌就开哭,其实到目前为止的钱家之行已经算得上圆满了。

四个人刚坐下来时,钱沐叫了一声“爸,妈”,指着客厅地板上的一堆礼品,很小心地笑着说:“这是小钟买给你们的礼物,我告诉她姆妈爱喝咖啡,她就特地去买了咖啡机,以后姆妈可以在家里做新鲜咖啡喝了。”

钱沐妈眼睛在一堆礼物上扫了一扫,半天,说:“我们们高级咖啡喝不来的,我们只喝雀巢速溶咖啡。”

钱沐说:“速溶的哪有用咖啡豆现做的香?”又讨好似的问,“姆妈现在想喝吗?我去给你泡一杯来?”

钱沐爸说:“伊吃饭时不喝咖啡,你又不是不知道。”率先举起手中带有“上海纺织二厂”几个通红大字的搪瓷缸,对五月说,“来来来,叔叔敬你一杯。”

五月忙用手上已经变温的雀巢咖啡去和他碰杯。钱沐爸问:“小钟山东哪里人啊?”

钱沐说:“不是和你说过吗?山东德州。”

钱沐爸说:“我不是问你,你让小钟说话。”

五月忙回答:“德州郊县的小地方,不是市里。”

钱沐爸呷一口搪瓷缸中的黄酒,感慨说:“山东德州我十来年前路过那里,那个地方……确实有点落后啊!”

这个时候,钱沐妈把筷子一摔,哭了。一边哭,一边指着钱沐鼻子开始说落:“你这孩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不听姆妈的话,将来有的你苦头吃!”

钱沐慌忙看了看五月的脸色,五月攥着她的咖啡杯,也是满脸的尴尬。钱沐小声地去劝他妈:“姆妈,当着客人的面,你这是做什么?我去接她来的时候,不是和你说好了吗!”

钱沐妈根本不听,拍桌子,擤鼻涕,满脸都是眼泪,看着极为伤心:“人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却偏要和我们对着干,专拣崎岖坎坷路走!哪怕找江浙一带发达点地方的人呢!偏偏去找一个落后农村的外地人,我们家条件是一般,没你那些同学家好,但也没有沦落到娶不起上海老婆、要找外地山沟沟里出来嚼生大葱的山东妹的地步!你不嫌丢脸,你姆妈都嫌丢脸!这还不说,家里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将来都来找你,要你找工作,跟你借钱花,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人家砍死你!……你可是想气死姆妈!”

钱沐爸连忙拍了拍五月的肩膀,问五月:“小钟上海话听得懂伐?”得知她能听懂后,打着哈哈说,“阿姨这几天情绪不稳定,叔叔这些天动不动被她骂,夹在她和沐沐中间里外不是人……叔叔难做人啊,叔叔为了让她早点接受你,只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小钟啊,你看在叔叔的面子上,不要怪阿姨,她人不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