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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店街(378)+番外

作者: 江天雪意 阅读记录

姐姐杨漱是为他觉得宽慰的,而两个孩子的心里,则未尝不有复杂的思绪,尤其是婉懿,逢家中聚会,她必然找借口离开,从不参加。

这个孩子的美丽与倔强像极了她母亲,敏感的心又极似其生父。杨霈林不会忘记,在确认她母亲没能被他带到美国的时候,她目中的怨恨与心痛。

她脸上满是泪水,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杨叔叔,好在我父亲终于能堂堂正正照顾她了。不是吗?”

“宝宝!”杨漱痛心喝止,文昌提着他小小的行李箱,流着泪蹲下。

而他只是摇摇头,眼目干涩,因泪已流尽,在那颠沛的路途中。

他只是沉默。

婉懿颤抖着,他眼中的挫败与绝望让她痛哭失声,她哭得无法站立,他伸手扶住她,轻声说:“对不起,宝宝。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她仰头看着他,泪珠滚滚而下:“既然妈妈来不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爸爸,谁都可以不回去,你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啊!”她眼中忽然闪出一道希望的光亮,“我知道在香港可以想办法,只要愿意回去,现在还是有办法的。我们去想办法,好不好爸爸?”

他硬起心肠:“我不会回去,也绝不容许你们回去。宝宝,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能为你母亲做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他知道婉懿是个懂事的孩子,尽管她心中抱有对自己的怨怼,但她恪守孝道,侍奉他如亲父。拒绝参加他和朋友的聚会是她唯一对抗他的方式。他不怪她。

欢声笑语中,他看着朋友们举杯畅谈的欢颜,让自己隐于华灯的阴影之中,做起了在每一次聚会里最爱做的事。

翻看签到簿。

这是独属于他杨家特有的签到簿。分列两项,一项签名字,一项写籍贯。

他一个个名字看下去,一个个地名念下去……台州,泉州,湛江,贵阳,上海……最遥远的来自长春,都是万水千山漂泊来到大洋彼岸。

惟独没有清河人。

多少年了,清河,这个地名宛如那个在时光尘烟中淹没的城市,始终不能再见一面。

“ 杨先生在思乡?”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他略抬起头,秀丽的女子已在他身边坐下,侧头往签到簿上瞟了一眼,聪慧的面上泛起有深意的笑容:“我说错了,杨先生不是在思乡,是在思人。”

他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邵素心凝视杨霈林,这个男人,有世家教养,也被西风熏陶,鬓间已覆微雪,但更显宽饶雍容。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他坐在露台晒太阳,手里拿着本硬皮小册阅读。

“原来杨先生喜欢文学?”她悄声问杨漱,“早知道我就带些书来,都是初版的老书,说不定能投杨先生所好。”

杨漱扑哧一笑:“是工程图。他呀,和文学这种东西是完全不搭界的。”

“霈林,我来给你介绍下,”杨漱拉着她走到露台,“这是华人商会邵会长的妹妹邵素心邵小姐。”

他摘下眼镜,微微欠身向她问好,然后便继续看他的书了,素心倒不见怪,她早从人们口中得知,这杨先生虽惯于交游,但本性是沉静甚至刻板的。她自认知晓这些流亡商人,或不羁、或愤懑、或刻板、或落魄,不论表象如何,内心里绝对有难以言说的苦情。

素心自和杨漱聊天,仆妇送来下午茶点心,素心赞沙拉可口清爽,杨霈林忽然抬起头问了句:“邵女士会不会过敏?能吃海鱼吗?”

素心不由一怔,不明所以,但还是微笑道:“我什么都能吃的。”转头间见杨漱眉头微蹙,目光微闪,暗觉奇怪。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原来他在中国的妻子对海鱼过敏。

此刻,她看着身边这神情淡漠的男人,他将签到簿合上,似乎想要起身离开,她忽然心中升起一股勇气,说:“杨先生,我问你,你知道他们在撮合我们俩吗?”

他蹙了蹙眉,旋即一笑。

第三章 归人(中)

认识她有些时日了,此时才将她细细打量。已不算年轻的女子,有着细腻的象牙白皮肤,眉眼依旧十分清丽,着暗花软缎旗袍,领口压镶滚花锦边,腰身秀拔,有保养得当的风度,言谈举止一向也是淡定从容的,但今时今日,是第一次探到她眼中的波澜。或许,也是第一次注意到。

她显然被他的笑容打击了,挫败的意味表露在眼角那浅浅细纹之上,于是别开了脸,略带丝负气说道:“你在这册子里找什么呢?每次都在沙拉里放鳕鱼,又是在试探什么呢?看谁有资格当她的替代品?若是真有人过敏,难道你就能放下她选择别人?”

“ 邵小姐,你可能误会了。我好像还没有离婚,对吗?我并没有资格选择别人。”

“是没有资格,还是不愿?杨先生,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令姐让我认识你的缘由。我们都了解彼此的情况,我独身一人,而你,事实上也是独身一人,你妻子所在的国度和我们所在的地方,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那里是地狱,你不可能再回去了。”

他被她的话刺痛了,颓然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叹息一声,歉然地看着她,说:“邵小姐,且不说我杨霈林即便再经几番轮回,亦再难得我妻子那样的佳偶,就我这样的年龄,纵有宝马雕车,少年人的豪情早已如云散。若要图过日子,我有儿女相伴,也并不寂寞。若说风烛残年之际唯一的心愿,便是等着有一天能重新回到您所说的那个地狱,因为那里有人在等我。”

“你永远都回不去了。杨先生,你应该知道那边的局势,与我们这里是水火不容。”

“即便回不去,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和她看到的天地日月,依旧还是同一个。抱歉,杨霈林辜负了您的美意。”

素心失笑,甚觉自己适才言行荒唐,细想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刚才的追问并非已对此人有了多深的情义,无非以堂堂闺秀的身份冒然向一个男子示爱被拒,心有不甘而已。就此放下,并不是多难的事。坐了一会儿,定定心神,当即起身站起:“那么,我便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杨先生再见。”

“再见,邵小姐,有空便来看看家姐,她一向喜爱您的风趣开朗。”

素心眉目间似笑非笑,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杨霈林走到面海的露台,远山空蒙,白浪滔滔,何处是故乡?风吹过鬓边,如一双手在轻抚。经历过生离死别,在这看似没有尽头的时光和距离中,他觉得自己更加靠近了心中的那个人,准确地说,更靠近了她的灵魂,这让他有种被麻醉过的痛苦。

如毒药侵蚀一般的思念。

他写过无数的信去清河,寄过钱也寄过物,没有回音。孟家在美国的人也试图与那边联络过,均告失败。来自清河的消息越来越少了,而从中国传出的信息则越来越耸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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