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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店街(189)+番外

作者: 江天雪意 阅读记录

就这么一瞬,他就离她更加遥远。

等她重新直起身子,她才发现,他已经离她好远好远。

他听到她被风撕碎的哭声,他那么爱她,却丢下了她,他那么爱她笑,却让她哭了。而最最可怕的是,他丢了她,他故意丢了她。他从此永远失去了她。

空气中蒸腾着泥土和牛粪的腥气,似要催人入混沌之中。铁轨两旁种着夹竹桃,可惜是冬天,早没了艳丽的花。那叶子灰灰沉沉,划过苍茫的记忆之海,一片白浪。

“下一站还有多远?”他听到老爷问列车员,声音焦急万分。

“不停车了,到松山就是半夜了,明天一早在松山站会有一趟车回来。只要小姐不丢,在站上等着,老爷您明天下午还可能找得到。”

“赶紧停车啊赶紧停车啊”夫人哭叫道。

列车员很为难:“夫人您不知道,这趟车原送着军里的货,赶着到点卸货呢。”

“七七应该不会乱跑。”他听到老爷安慰夫人。夫人站在车门旁,哭得泣不成声。

火车开得还不算快,车门并没有关上,冷风,十二月的寒风,凛凛吹来。虽然老爷没有怪他,他突然觉得自己犯了罪,罪孽深重。

他一咬牙,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滚在铁轨外头的碎石路上,头磕破了,血痕斑斑。

他那年十二岁,他痛恨自己竟然如此恶毒。他恨不得摔死自己,可他不能死,他要赎罪。

那一刻,他从此认了命。

他痛得几乎晕去,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沿着原路跑去。

不记得走了多久,只知道一看到她小小的绿衣身影还在站台上逡巡着,便如在暗夜里突见阳光。

他甚至不敢走上前,怔怔地站在远处看着她,她没有哭,那个老婆婆陪着她,她手上多了一个猕猴桃。

他却哭了。蹲下来,哭得浑身发颤。

他听到她一声欢呼,抬起泪眼,她朝他跑了过来。

“阿飞,阿飞”她又叫又跳,她那可爱的小脸离他多么近,还残余着泪痕,却满是欢喜。她踮起脚,用小手臂抱着他的头,将他紧紧搂着。

他却忍不住痛哼一声。

她看见他头上的血,忙松了手,突然小嘴一扁,呀的一声哭了出来:“阿飞,你摔伤了?呜呜阿飞你痛不痛?呜呜”

她一面哭,一面拿出小手绢给他轻轻擦拭。

“七七,不要怕。”他说,他还想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他们在站台等着善存回来接他们。她把自己的猕猴桃给他吃,非要他吃,她认为他是为她受了伤,他跳下火车,就是要来找她。

两个孩子坐在站台上的长椅上,他心中兀自惊魂未定,她却无忧无虑,似乎一切都是个游戏,小脚一晃一晃,睁着大眼睛,笑盈盈看他剥猕猴桃。

“阿飞,你吃,你快吃”她以为他吃了甜甜的猕猴桃,就不会痛了。

那猕猴桃一面生,一面软,生的一头酸涩无比,他把生的那一面吃掉了,咂着嘴,做出很香甜的样子,把剩下的一面甜的留给她,她让他拿着,侧着头乖乖地在他手里吃着,小脸在他的手里蹭着,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瞧瞧这两个娃娃儿,”他听到老婆婆在一旁啧啧道,“多像小相公小娘子”

七七听到,虽还是个小姑娘,却腾地一下脸红,目光里闪着羞怯幸福的光芒,他却如被重击,心痛欲裂。

夜里冷,寒风瑟瑟。站台的好心人让他们坐在岗亭里,暗夜中,有过站的火车经过,灯光闪在土墙上,描摹出鬼影幢幢,汽笛声呼啸而去,划过旷野,像猛兽呼来喝去。她却毫不害怕,只因有他在,蜷在他的怀里呼呼大睡,那沉稳甜蜜的呼吸声,如斧头,一刀刀劈在他心坎,他的手搭在她起伏的温暖背脊上,绿色小袄子,绣着白梅花。

他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日下午,善存回来了,夫人和三妹等在松山。

善存抱着七七,柔声安慰,她却马上说:“爹爹不要怪阿飞,是我自己贪玩跑丢了。”

到了松山,等着另一趟车。其间,善存把他叫去,一道电一般的目光扫在他脸上:“阿飞,好孩子,你很好。”

“老爷,对不起,我丢了七小姐,老爷怎么罚我都可以。”

“你为七七连命都不要,我怎么会罚你?”

他忍不住哭了,低着头默默流泪。

善存看着他哭。

“不过阿飞,我一直以为你做事会稳妥,可这一次你让我有些失望啊。”善存叹了气。

“老爷,我以后不会了,我永远听老爷的话。”

善存没有让他跟着去扬州,给他买了回清河的车票。

七七又哭又闹,就是不要他走,倒在地上赖着不起来,滚来滚去。善存却把七七拽起来,在小屁股上狠狠打了一掌,那是他唯一一次打她,打得砰砰作响,那么重,连孟夫人脸都吓白了,三妹也吓得哇哇大哭,跑去抱住善存的腿:“老爷不要打七姐,老爷不要打”

善存的话一字字落入他的耳鼓:“你这个疯样子,林家哥哥不会喜欢你”

七七哭叫:“我不要林家哥哥,我不要”

“好,那你就呆在外婆家,永远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再想看到阿飞。”

他只好跪了下来。

善存看着他:“阿飞,这又不是你的错,你跪什么?”

他落泪:“老爷别打七小姐。”

“嗨,你这个孩子我是在教她规矩,每个人都要懂规矩,我的女儿尤其要懂。”

老爷这句话,是要他听到心里去,记一辈子。

他十四岁就去运丰号当学徒,拜了管账为老师,从最底层做起,装烟敬茶,端汤添饭、抹家俱、倒壶便。回到孟府,还要跟着秉忠学着管家,学写字、学珠算,学习一切和井灶上有关的经营和技艺。

他也学着规矩。

虽然下人们都叫他一声少爷,他心里很清楚,老爷也很清楚,他永远是个下人,永远别想得到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七七十三岁回到四川,在成都呆了一年,又过了一年回到清河。

她还是和以往那样和他要好,他甚至一度以为,她心中还惦记着他。

直到他看到她拿着林静渊的相片,和三妹坐在花园里,悄悄笑着品评。

三妹说:七姐将来的姑爷好俊啊

七七格格轻笑,低头摩挲着照片,说:是吗?我怎么没有觉得。

可她的语气里分明就是幸福和骄傲。

他清楚,她已经走了,远远把他丢下。走的人是轻松的,痛的,永远是停留不前的那一个。

善存原本以为,他会规规矩矩成为孟家的下人。可他没有。他选择去扬州,脱离了运丰号。父亲和他都很清楚,他这一走,在孟家和罗家这如此深厚的感情里,划下了一道裂痕。善存和父亲之间,也终有了嫌隙。

善存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可他却一次次逆了善存的意。七年前,将七七从盐店街带走,让善存彻底不再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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